本文轉自:大眾日報
盧昱
一張古畫,竟暗藏考古密碼。這幅畫的作者是清代膠州大才子、“揚州八怪”之一的高鳳翰,他在詩、書、畫、印、硯等方面皆有很深造詣。因緣際會,他在老家三裡河村附近得來一件陶鬶,帶回家在裡面種了蓮花。陶鬶也很給他面子,蓮花養得特別好,還結出了碗口大的蓮蓬。高鳳翰一高興,在1745年作了一幅水墨花卉圖,又是題詩,又是作記,好一頓誇,讓這陶鬶出盡了風頭。
20世紀60年代,山東大學歷史系劉敦願教授根據高鳳翰這幅畫的線索,按圖索驥找到了三裡河遺址。文化薪火相傳,由此可見一斑。2006年,該遺址被國務院確定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老翁拾來插瓶供
《文史哲》雜誌1963年2月刊發劉敦願先生的《根據一張古畫尋找到的龍山文化遺址》一文,記述了這段饒有興味的過程。
1958年冬天,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授韓連琪先生告訴劉敦願,他在青島文物管理委員會藏品中看到一件灰陶罐,上有高鳳翰寫刻的詩和題記,原文標題是《吸古得深味》,接著是一首詩:“介子城邊老瓦窯,田夫掘出說前朝;老翁拾來插瓶供,得結蓮房碗大饒。”後面有高鳳翰的備註:“余家介子城下,偶得瓦器如罌罐,插蓮結蓮房,飽綻堅實,竟可為食,以其氣足,生物有成也。時乾隆乙醜(1745年)、夏、六月,南阜翁左手志。”
這件陶器小口、圓肩、深腹,時代可能很晚,絕非章丘龍山出土的物品,但有趣的是,韓連琪先生在青島文物商店又發現高氏一幅水墨花卉(后為山東大學張維華先生購得,並轉讓該校歷史系),其上也有同樣的題詩和記事,文字大同小異,但無年月。
畫上記事,點名了器物的出土地點。最值得注意的是,畫中插有蓮花與蓮房的陶器並不是上述的形制,而是一個有流有鋬,下有三足的器物——顯然是件龍山文化的陶鬶。它雖經畫家寫意變形了,但時代特徵還是非常明確的。劉敦願註釋道:“這種陶鬶在兩城鎮、白浪河水庫遺址中常有發現。其特點是流部較寬短,前二足較短,后一足肥壯,足端作實心錐狀。”
在今山東大學博物館內有一幅照片,歷史系幾位著名學者劉敦願、葛懋春、韓連琪、王仲葹、鄭鶴聲、張維華諸先生研究高鳳翰畫作。中間為韓連琪先生俯下身子邊看邊講。韓連琪是我國著名的先秦秦漢史學家,擅長考古學、古文字學研究。
隨著學者的剖析,這張畫背後的故事逐漸浮出水面。它不是高鳳翰的真跡,摹作也不止一張。1959年春天,劉敦願拿著這幅畫請著名學者王獻唐先生鑒定。畫卷展開後,王獻唐立即尋找山東省圖書館收藏的印章相對證,結果不是。原來,王獻唐在1937年以前為山東省圖書館收購過同樣的一張畫,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其為偽品,不甚珍惜,後來就遺失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幅畫是據真跡摹寫而來,而真跡定為寫實之作。
龍山文化現身三裡河
韓連琪先生認為高鳳翰題記所說的介子城應該是一處龍山文化遺址,龍山遺物遠在二百餘年前已開始被人發現。韓連琪先生這個發現很有價值,但他的這個推論需要通過實地調查加以證實。1959年11月末,劉敦願和歷史系蔡鳳書、教務科孫堅奮兩位同志前往膠縣(今膠州市)進行調查,果然在介子城附近找到了龍山文化的遺址。
劉敦願到了介子城後,發現這裡的確是一處古城遺址,但龍山文化層並不在介子城,而是在介子城東約三四里的高鳳翰家鄉三裡河村。畫上題記所謂“余家介子城下”者,乃就大體而言,高氏以古地為說,想是為了增強創作的詩情畫意。
介子城故址在膠縣縣城西南不到兩公里的古城村,縣志認為這裡就是春秋時代的介國所在,漢代的介亭,如今村東北角還殘存著清代修建的高台和乾隆時代的碑記,原是膠縣的一處名勝,不過其上的建築和樹木都已不存。據農民說村中往往出土古代銅器與陶器,村南多瓦礫,但城址已不複見。
劉敦願一行在村子的東南發現一段長約百余米、高約二三米的牆基,村在一條小河的北岸,夯土中摻有河沙,因此土質細膩,夯層緊密,難於察見;不過牆基上還留有柱洞兩三處,其中夾雜有少量繩紋陶片和豆柄等,證明確是一處古城址,至於是否就是春秋時代介國所在,難以判斷。劉敦願仔細觀察了村南臨河斷崖及村中暴露在外的陶片,都未見龍山遺物。高鳳翰所畫陶鬶,顯然不是這裡出土的。
於是,劉敦願一行向高鳳翰的故鄉去尋找。高鳳翰的家鄉在南三裡河村,在膠縣城南三裡處,在古城村東面,相距三四裡,隔著兩個村子。小河自西向東流來,南三裡河村在河南岸,北三裡河村在河北岸,前者地勢很低,後者地勢較高。山大的學者們在北三裡河村村西發現了一處典型龍山文化遺址,從採集到的標本來看,它的時代和類型和日照兩城鎮相同。雖然在這裡沒有看到或找到完整的陶鬶,只發現了少量的鬶片,但從這點標本及陶器組合情況來看,高鳳翰畫中所見陶鬶肯定是在這裡出土的。
在劉敦願、蔡鳳書等先生的努力下,準確發現了三裡河文化遺址,在當時是一個奇跡,帶動了考古學的研究,也極大地推動了山東大學考古學科的最初成長。
東夷人這樣生活
經過多年發掘和研究,三裡河遺址東西寬200米,南北長250米,總佔地面積達50000平方米,發掘面積達1570平方米。出土房屋四座,墓葬共發現六十多座。遺址的地層堆積為上下兩層,下層為大汶口文化晚期遺存,上層是龍山文化遺存。下層大約距今4500年前後;上層年代距今約為4300年起至3800年前後。
三裡河文化遺存告訴世人,距今4000年的東夷人這樣生活——
居民已開始定居,以農業生產為主,種植的農作物以粟為主。使用的生產工具有鹿角鋤等,既可用於播種,也可以用於中耕松土。考古人員在一窯穴中發現有1.2立方米的粟粒,說明當時已有餘糧。這種生產力的旺盛,為文化的繁榮提供了物質條件。
當時農業發展,推動了家畜飼養業的發展,特別是養豬業。飼養的家豬成為一種私有財產,並作為私有財產的象徵而隨葬,如有一墓隨葬了豬下顎骨達37個個體。此外,還出現了類比豬的形象的豬型鬶,說明那時的先民很重視養豬。除了豬,狗也是先民飼養的主要家畜。
劉敦願還發現,三裡河遺址堆積大量牡蠣殼,系從海濱採集來用作副食的,遺址距今膠州灣約十七八里,數千年前可能還要近些。遺址中的這種現象的出現是人類活動的結果,而不是天然形成的,北三裡河的居民不明白這個道理,都說這裡在古代會是海底,值得注意的是類似的傳說在膠縣相當流行,可能暗示著同性質的遺址還有存在,三裡河遺址的調查可能為日後更多的發現提供線索。
先民獵取的物件有鹿和野豬等。獵獲的動物是先民的美味佳餚,吃剩下的骨角用來製作工具。捕撈的物件,從發現的魚骨、魚鱗鑒定,有鰽魚、梭魚、黑鯛(黑加吉)、藍點馬鮫(鮁魚)四種。從發現的魚骨分析,有的梭魚長達800毫米,重6到8公斤。人們對各種魚類的洄遊習性已有一定的認識,尤其是捕撈藍點馬鮫這種生性兇猛、游泳迅速的外海魚類,說明當時已有遠海捕撈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海上交通的發展。除了捕魚,先民還進行採集活動,如螺、蛤蜊和蚌等等,大都供食用。有的殼體也可用來製作工具,如蚌匙等。
從出土文物看,當時手工業的製作技術已經有了一定水準,有的產品製作相當精緻。劉敦願在論文中還指出,當時人們把器腹或口沿突起的弦紋壓出一個個圓窩,也是暗紋中的一種別致形式。凹凸紋雖無發現,但類似裝飾方法則有之。從兩件薄壁的灰陶罐殘片看出,其外壁輪廓呈階梯狀下降,形成一種特殊的平行紋,借明暗變化以顯示其紋飾作用,十分別致。類似的發現也見於臨沂小谷城遺址,這都是輪制技術高度發展的產物,借輪轉同時進行裝飾的表現。
在三裡河龍山文化時期,比較普遍地使用切割石材的方法,磨制技術更為發達,器物造型更為規整,斧、錕等生產工具發現的數量大為增多,玉器有成組玉錦出現。陶器中的薄胎高柄杯,製作之精舉世罕見。有一件薄胎高柄杯,器壁薄至0.3毫米,重量不足40克,足以說明手工業製造技術已有相當的水準。
大約4000年前的東夷族已出現貧富分化。有的墓葬中隨葬品相當豐富,有的墓中則沒有隨葬品,還有的墓雖然有一兩件隨葬品,但製作也較粗糙。這種分配上的不平等,說明原始氏族社會發展到了新的轉捩點,開始走上解體的道路。同時在龍山文化居民的墓地裡,墓葬的排列較淩亂,墓葬之間的打破、疊壓關係比較複雜,不像大汶口文化時期的墓葬那樣排列有序,這種現象反映出氏族中血緣紐帶在鬆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