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訌起源與傳播形態
更新于:2025-03-26 03:47:39

圖1

儒家經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閱讀、理解經典需要訓訌,訓訌起源的時間節點,關係到我國傳統語言學的進程和經典註釋學的源頭。就現今六七十種訓訌學專論和概論性著作考察,大多籠統地將其落實在先秦、春秋、春秋戰國,甚至兩漢時段。劉師培《周代訓訌學釋例》舉《孟子》和三傳為例,謂訓訞學之興,興於東周。今人從正文訓訌入手探索,亦謂興起於經典傳播的春秋時期。但若結合文字起源、經典教育和學校建製作綜合考察,訓訌起源應在東周以前。

殷周訓訌的萌芽與興起

甲骨文是迄今為止最早的有系統的文字。已識甲骨文已具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結構,還有變形聲化之字,有本義,有引申義,更有記音的通假義。這些變形聲化字、引申義、通假義,如果沒有專人教授,巫祝貞人、貴族弟子不可能不學而能。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夏代學校無征。商代的學校,已見載於文獻。《禮記》載殷人在西郊設右學,稱為大學;在王宮之東設左學,稱為小學。這種七十子後學相承的傳說,已為卜辭證實。甲骨文有“求學”一詞,有占上學途中是否遇雨之辭,小屯南地更發現刻有“大學”的甲骨。《尚書》說殷人有典有冊,於省吾考得甲骨文有“工(貢)典”“豆(登)典”,可證殷時確已有冊誥文獻。現雖不能確知當時大學作用和教學內容,但作為有成熟文字的殷商,既然擁有諸多的典冊文獻,就一定需要有人來繼承。要繼承這些占卜巫史文化,必須學習,可以推想,無論是巫史世襲傳授還是學校教育,都應有文字講解與詮釋一環。

周代損益夏殷,文明日盛,文化教育已具規模,王族、卿大夫子弟都要入學學習。兩《戴記》記載學校和學習內容極多,相比殷商學校,西周學制已很健全。《禮記·王制》所記虞夏商周的學校方位,尚未得考古發掘證實,但其記述為順先王《詩》《書》、禮、樂以培養貴族子弟,說“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應是西周學制的實錄。《文王世子》和《周禮》載有教學分工、時間與方法,《大司樂》有教授“興、道、諷、誦、言、語”六語之課程。雖未提及字詞訓訌的講解,但《詩》《書》中語詞有非經解釋無法使學生明瞭者。如《爾雅·釋天》:“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堯典》“朕在位七十載”,又說“五載一巡狩”“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都用“載”。卜辭有歲、祀、年,但“雋王二祀”作“祀”,董作賓說帝乙、帝辛時紀王年用“祀”。西周銅器紀年多用“年”,偶亦稱“祀”(如吳方彝、趩觯“雋王二祀”)。《尚書》中“年”“祀”用法與商書、周書大致對應,此為歷史用詞不同。

《方言》第一:“娥、(見圖1),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見圖1),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趙魏燕代之間曰姝,或曰豐。”娥、(見圖1)、姝、豐,是各地形容女子美與好的詞。如果教授《邶風·靜女》“靜女其姝”和《鄭風·豐》“子之豐兮”之詩,來自各國的卿大夫子弟是否都能理解?不理解,就必須解釋,必須訓訌。後世《毛傳》說:“姝,美色也。”“豐,豐滿也。”美色、豐滿也都是好。毛傳所解是否即西周國學大史所釋,姑置勿論,但一定需要用同義、近義的詞來解釋。此為方言用詞不同。

《詩經》所涉方言地域頗廣,《尚書》則有虞夏商周之不同用詞,其中需要訓解的詞語何止百千!略舉歷時和共時的二例,可證西周國學中教授《詩》《書》之前,師氏、Yasu 先生必須先教授六書,讀書先識字,此千古不易之律。與識字相應,周宣王(前827-前782)時太史籞作《史籞篇》以“教學童書”。《史籞篇》文字有別體,且與西周銅器文字也往往互為異體,有別體就必須為學生釋義解惑,釋義解惑須有一定方法,這就是訓訞法則。保氏識字和釋義的講授,必須在大司樂教“六語”之前,否則興道諷誦言語的教育就無法順利進行。六語的教授是為了更好地外交。春秋時大夫出使,在外交場合要引詩賦詩以對,如果不先入國學學習,就不可能應對自如。今知《左傳》引詩賦詩在隱公初年(前722年和前720年),則知隱公之前惠、孝、懿、武諸公之時亦當有引詩賦詩之例,聯繫《史籞篇》的流行,知西周小學教育的課程一定有識字訓義一環。

《爾雅》字義與《史籞篇》字形的互補

學術界之所以不敢確定西周就有訓訌的原因,是因為當時沒有訓訞的記錄或相關遺跡的留存。這應從正反兩方面認識:西周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六書的分析和訓訌的方法密不可分,它可以是口頭解釋,也可以用最簡單的文本。現今雖無直接的西周簡牘出土,但文獻記錄中仍有蛛絲馬跡可尋。卿大夫賦詩引詩之前要學詩,不識字無法學詩,不學詩無以言,更遑論引詩賦詩。精於字學的揚雄說:史佚教其子以《爾雅》,又說孔子教魯哀公學《爾雅》,這是西周與春秋時事。你可以對教與不教及《爾雅》成書年代予以質疑,但《晉書·束皙傳》說與《竹書紀年》同時出土的有類似於《爾雅》的三篇簡牘,因內容是解釋名物,束皙等人將它命名為《名》。比《名》時代稍早的屍佼,在《屍子》中保存了不少與《爾雅》相同相近的訓訌,最有名的就是“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這是戰國早中期事。《爾雅》與《毛傳》重合的訓訌很多,《左傳》《國語》中解釋《詩經》的訓訞與《毛傳》亦多一致,可知《爾雅》與春秋末年孔門六藝經典的訓訌有密切關係,緣此則孔子、哀公時有《爾雅》恐非影響之談。《爾雅》是類聚同義詞作解,《史籞篇》是編聯文句供誦,童蒙誦讀之後,需要有訓解之書輔佐理解,徒誦其文,仍無法治事,而《爾雅》適可助其解讀參考,故兩書的產生有一定的內在邏輯聯繫。孔子以周公為儀型,以傳承周文化為己任,《爾雅》雖不可能是周公所作,但它是學習、傳承周公開創的周文化的重要教輔材料。先秦諸子所傳文本,多以最早的開創者命名,七十子後學將《爾雅》歸之周公或孔子,也是這種傳統心理。

《爾雅》名義是近雅,近雅就是近正。“雅”亦作“疋”和“夏”,周人居夏之故地,稱自己的語言為雅言,是純正的語言,故西周的詩歌稱“大雅”“小雅”。西周國學中,大司樂教樂舞,保氏教六書,必以雅正之語釋各國方言詩文,所以訓訞之近於雅正者都可以納入《爾雅》。但當時《爾雅》或許只是一個雛形,絕無如此篇幅,日積月累,遂成今本。《爾雅》不可能是一人所作,追究它的確切作者和時代定點都沒有意義。它就像發源於唐古喇山脈主峰各拉丹冬雪山,流經十一個省市、吸納無數支流而成的長江一樣,《爾雅》的主流作者是西周國學的太史、小史、保氏、大司樂和傳承儒家六藝的孔門后學,最初彙聚的是與經典六藝相關的訓訌,在流傳的數百年中,吸納諸子百家著作中的部分訓訌,以及諸子爭辯的名學內容,逐漸形成定本。經與《小爾雅》比較,推知《爾雅》成書的下限,接近於《小爾雅》撰作的上限。與《屍子》和《名》之類的篇章參證,類似的支流始終存在,是《爾雅》影響它們,還是它們匯入《爾雅》,是互有影響,還是各自流傳,都可以深入研究。

就大量戰國以還出土的簡牘觀之,其寬不足一釐米,推想西周、春秋之簡牘,形制也應近似。在沒有朱墨和大小字區分的年代,若在《詩》《書》後連抄傳注訓訌,雖然方便於教學和學習,但幾經轉抄,便無法分清何為經典本文、何為傳注訓訌,《大戴禮記·夏小正》經注混雜就是一個典型。《詩》《書》如此,其他經典和所有諸子文本無不如此,所以訓訞必須另寫分行。教學的需要和書寫載體形態的限制,促使依傍《詩》《書》、匯集訓訞的《爾雅》誕生並獨立單行。

正文訓訞與訓訞學的興盛

書寫載體形態限制了經傳或經注互相分離達上千年之久,也為《爾雅》《名》之類訓訌專著留下了生存發展的空間。但儘管有訓訌專著,經傳的分離,仍為閱讀和學習造成諸多不便。在這一千年中,先賢們作過種種嘗試:有分篇相解,如《管子》的《形勢》與《形勢解》,《墨子》的《經上》和《經說上》;有後文解前文,如《管子·心術》、馬王堆帛書《五行》;有取一句而作解成文,如《韓非子·解老》《喻老》,《韓詩外傳》等;有以朱墨分寫經傳以資識別,如賈逵《春秋左氏經傳朱墨別》、董遇“朱墨別異”等等,直至漢末魏晉,始用分簡抄寫和“傳”“注”標記或大小字等分別經傳,合成一本,成為一種新的體式。在這經典傳播的艱難跋涉途中,很多訓訞被無情地遺落在歷史的長河中,部分被《爾雅》《屍子》《名》以及魏晉時的《廣雅》《小爾雅》等訓訞書保存,還有一部分被夾雜、混入經典正文,成為所謂的“正文訓訌”。

正文訓訌,顧名思義,是存在於經典正文中的訓訌。這個概念最早由阮元提出,他在《經籍籑訌·傳說》第一條就說:“經傳本文即有訓訌。”這是指後世認為的經典正文中有訓訞形式的資料。陸宗達概括為“正文訓訌”,分為“以訓訞形式出現的正文”和“以正文形式出現的訓訌”兩類。後人多注重於前者,稱為正文訓訌,從而將這些經典成書或傳播的時代指為訓訟學的萌芽期或濫觴期。其實,這需要區分經典性質和上文所分析的書寫載體制約而重新界定。首先,以正文形式出現的訓訌,不能都劃歸為訓訌,因為任何人作文紀事,都可能為使表述明白曉暢而作補充說明。其次,在含有正文訓訌的經典中,必須嚴格分析經典的性質,作明確的區分。如《周易》,其正文訓訞皆出現在《十翼》,不見於六十四經卦,《十翼》是傳,傳本來就是解釋《易經》之作,它含訓訞形式是理所當然的。西漢以前與《易經》分行,漢末始合併,不能視作正文訓訌。《春秋》無正文訓訌,《公羊》《榖梁》和《左傳》卻有很多,因為三傳釋《春秋》,性質決定其多訓訌。與之相反,《詩經》無正文訓訌,《尚書》也極少,《洪範》篇中的“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之類,應視作明白暢達的補敘正文,不能劃歸為正文訓訌。類似的是《逸周書》,《逸周書·謚法篇》是專門解釋謚號的專著,本來單篇獨行,劉向校勘時編入《逸周書》,本非正文訓訌;其他如《常訓》篇中的八政、九德,與《洪範》五行相同,也不能劃歸為訓訌。《儀禮》中的“傳曰”系後世合成,此外幾乎沒有訓訌。總之,後世認為的經典,在先秦有經、傳之分,嚴格區分后,純粹的“經”如《易》《詩》《書》《儀禮》《春秋》等五經無正文訓訌,正文訓訟只存在於“傳”“記”和諸子著作中,而傳記本來就是含有訓訌性質的篇章。

傳與記性質相同,作為儒門傳記的《禮記》和《大戴禮記》中有很多正文訓訌,這是傳記的性質決定的。兩《戴記》所編集的原是夫子與弟子、弟子與再傳弟子相互問答解疑的記錄。老師答疑時,既有對經義的闡釋,也會附帶對名物、詞義和句意的詮解。學生退而記之,本可單記經義,因當時可供查閱的詞典類工具書很少,老師所解詞義、名物亦彌足珍貴,故連名物訓訌並記之,其前後夾雜,完整呈現出師弟子傳授的情景。先秦其他諸子著作,亦多宗派后學將先師學說和師弟子講學問答匯為一編,形式原委與兩《戴記》同。所以,含有正文訓訌的經典,其來源不同,性質不同,當分別觀之。這些正文形式的訓訕確實也是訓訽,但並非就是訓訌學的源頭。

春秋戰國之際,正文訓訞盛行,訓訟術語完善,所以被認為是訓訌學興盛的標誌。歷史地看,西周王官之學單線傳授,訓釋相對要少,更主要是留存文獻不多。進入春秋戰國,王官失守,諸侯割據,九流十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諸子興起,道術遂為天下而裂:百家互相攻詰,非難辯駁,亂名改作,以非為是。時當籞文省改,文字異形,雅言失勢,言語異聲,所謂“聖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如鄧析、公孫龍子、宋鈍、尹文、屍佼等著作中翻新概念,各創新名。名實之亂,牽涉字形,字形之混,淆亂音義,如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鬥之類,人各為說,背離造字本義。於是正名之聲日益高漲,力求“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驗名”,務使“形名之與事物無所隱其理”。訓訞之學,由此得到極大的發展。同樣,字形與字義乖離,名物與聲音互舛,訓訞之繁雜,亦達到空前的混亂。秦火之後,掇拾殘餘,西漢俗師、經師承戰國諸子之餘緒,信“向壁虛造不可知之書”,以斷法律文書;將已形變之篆隸,解齊魯傳出的儒家經典,因不合古文,繆於《史籞》,無怪乎與孔門諦義乖違。許慎以為,孔子書六經,左氏述《左傳》,皆以古文,漢時既出魯壁,必與夫子所書文本近似,所謂“古文科鬥,近於為實”。所以他拋開《史籞》《三蒼》編韻連句形式,轉從六書結構分析文字,解從宀、於聲之“宇”為“屋邊”,訓從宀、由聲之“宙”為“舟輿所極覆”,與屍佼所解不同,以此冀望審核刑名,抉發字形本義,目的是要探尋孔門古文經原意,最終是要將戰國以來紛亂的字形字義拉回到造字本義的正道。所以《說文》首先是一本求解古文經的專書,與其《五經異義》相配套,其次才是第一部漢字解形字典。

結語

殷商雖有學校,文字也已成熟,文字的識讀、應用和傳承需要有人教授,雖然具體課程和教育方式至今尚不清楚,但朦朧的字詞訓訌已經萌發。西周學校建制漸趨完善,由於書寫載體的限制,經典文本無法兼載訓訌,但已有最原始的《爾雅》作為參考資料,輔導教育和學習。卿大夫子弟因為要誦讀《詩》《書》,學習六語,為將來任職、出使做知識儲備,對有古今語、有方言詞的《詩》《書》以及用雅言書寫的官方文獻、法律文書必須有確切的理解,所以西周訓訌教育和學習已經初具規模。春秋戰國,因諸子百家各本方言方音閱讀、傳抄、解釋經典文獻,創設新詞,加之籀篆與古文形體演變劇烈,更需要對譯解釋,字義因之紛亂,訓訞由此興盛。《爾雅》漸成規模,相關著作增多,訓訟術語基本齊備,訓訌成為一門學科的條件已經具備。西漢經師各本師說,師說大多為戰國諸子、秦代博士之說,在一定程度上仍南轅北轍,互相抵牾。逮魯壁古文經本出,古文經師依據古文形體,求解不同於今文師說的經義。許慎撰《說文》,擺脫戰國以來紛繁不經的怪異之說,緊扣六書分析字形,探求本義,希冀獲得孔子六藝原意。緣此可知:我國的訓訌萌發於殷商晚期,起源於西周的《詩》《書》教學,興盛於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定型於漢代經師的解經傳經。

(作者:虞萬里,系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講席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