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杭州日報
西泠印社百年前舊拓:飛來峰龍泓洞南宋賈似道題刻(左下圓框為“沈堅刻”三字放大圖)。浙江省博物館藏
西泠印社百年前舊拓:三生石南宋賈似道等題刻。浙江省博物館 藏
飛來峰元代周伯琦理公岩題記(左為拓片)
西泠印社百年前舊拓:三生石南宋李艮等題名。浙江省博物館 藏
飛來峰龍泓洞南宋賈似道題刻。郭衛 攝
飛來峰龍泓洞口清錢泳摹刻的北宋黃庭堅手跡。郭衛 攝
姜青青
寫完上一篇飛來峰摩崖紀事之《鷲嶺望海潮》(刊於2025年2月14日杭州日報《城紀》版)當晚,就收到好友發來的照片,說有一位“摩友”剛在飛來峰玉乳洞發現北宋兩浙轉運使孫何的摩崖題名,柳永吟詠杭州的名作《望海潮》正是因他而寫的。
但這處題刻至今未見任何記載,其發現意義自然不同凡響。細看照片,在一片青灰色岩壁上,隱現“孫何遊”三個端楷字跡——“錢塘自古繁華”就刻在這裡,就在眼前。
為何千百年來無人察覺?若非電光在此側射投影出筆畫刻痕,誰知道這裡還有字跡?讓人感歎:奇遇《望海潮》,三生有幸!
考生的《喜雨亭記》
從靈隱“咫尺西天”照壁向南往上中下三天竺而行,不多遠就是下天竺法鏡寺。寺院西側蓮花峰下的一片茶園盡頭,有一天然巨石平台,稱“翻經台”,相傳是謝靈運改編《涅槃經》之處。近旁兀立著一叢太湖石似的天然青石,這就是有名的“三生石”,典出唐人傳奇洛陽文士李源和僧人圓澤那段“三生踐約”的故事。
元代趙筼翁等人至正六年(1346)來此訪石題名時,才第一次有了“三生石”的名稱。所以在宋人眼裡還沒“三生石”概念,但這並不妨礙文人雅士對它的青眼有加,以石作紙,題刻甚多。
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是禮部三年一次的會試(也稱“春閌”)之年,考場設在了天竺寺(即今法鏡寺)。舉子們考完經義、論策等題目后離場散去,考官們意猶未盡,結伴就近踏青遊春,訪幽探古。臨到“翻經台”見這處叢石,興之所至,將一行21人的名字題刻在了石壁上。
這些考官無不曾經科舉滄海、人生浮沉,像徽宗宣和六年(1124)殿試榜眼、時任秘書省秘書郎的周執羔,當年白衣進京趕考的艱辛猶在眼前。於是他們在落款年份后又寫下了“同校藝春閌”五字,今日執牛耳的各位相聚一堂,考校天下英才,一番感慨都抒發在了這裡。
考官如此,考生也有所懷,而且那境界別具一格。理宗淳祐七年(1247)立秋後二日,天臺李艮、夏紹基,武夷翁孟寅,金華何子舉,嘉禾(今浙江嘉興)葉隆禮,宛陵(今安徽宣城)吳琪等六名新科進士,一同來此遊山。不知道這年的會試是否也放在了天竺寺,但這六人此時已經會試突圍,殿試唱名,今天來到“翻經台”,或有感於前面紹興考官的題刻,便在近旁石壁上續寫了自己的名貫。
他們以楷書入石,筆畫規整,尚有一點科場落筆時的用心,但字形結體上已有“二王”行書的韻致,寫來流暢瀟灑,而精到的刻工又完美再現了書寫時的尚意之趣,在行筆的輕鬆隨意中透露出一朝折桂的快意。
但這處題名的著眼處,卻在收尾的“喜雨”二字。這話怎講?史載淳祐以來,杭州迭遭旱災,這年更是百年未遇的大旱,朝廷三五月間的兩次祈雨都無應驗。城內除了吳山腳下的大井(今大井巷“錢塘第一井”),諸井幹涸見底,西湖也是湖底乾裂,人可步行其上。更危急的是城外運河斷流,糧船不通,合城百姓困苦不堪。而苦夏久旱之後,忽見這潑天的甘霖從天而降,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一刻的心花怒放?
蘇轼初官扶風(在今陝西),有《喜雨亭記》,寫當地大旱時得三日大雨:“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以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如今這六人方得功名,難有新亭可記,但憂天下之憂,樂天下之樂的懷想並不遜色半分。品味這片石上的“喜雨”二字,不僅有於此相與優遊之喜,有苦盡甘來的登科之喜,更是一語道盡天下大快人心事,如見蘇轼筆下的“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的喜慶場面。這數行字不也當得一篇《喜雨亭記》?
縱使歲月如刀,字已斑駁,依然可見那些靈魂的喜形於色。
吳循州,賈循州,十五年間一轉頭
淳祐七年(1247)主持進士考試的官員是端明殿學士吳潛。他是一等一的學霸,寧宗嘉定十年(1217),23歲的他已狀元及第。不但學問好,為人為政也值得稱道,在理宗朝曾兩度為相。
吳潛在京城臨安沒有留下什麼旅痕,他的兩個兒子吳璞和吳琳卻很喜歡在西湖山水間探勝尋幽。近年來在葛嶺北麓黃龍洞原址的洞口西壁上,就發現了這哥倆在淳祐十二年(1252)孟夏“到此一遊”的摩崖題名。
而在這年的仲春二月,吳家兄弟也曾偕友遊賞“翻經台”,並留下了摩崖題刻:“美子淳介(1252)春仲之九日,吳璞、吳琳重來,偕行薛可久。”這方題刻繼承了唐楷書風,寫刻俱佳,結字緊湊,中宮收緊,具有典型的“歐體”特徵。兩兄弟中吳琳擅長書法,人稱“書法奇逸”,這題名多半是他的手筆。在這處題刻旁還有一方題刻寫道:“金陵吳璞、吳琳,眉山袁炎焱,宛陵李雲龍,淳祐庚戌(1250)上元偕來。”可見兩年前吳氏兄弟已有到訪,這次故地重遊,所以說是“重來”。
這些題刻本來不消說太多,但因為一個人的出現,卻變得說來話長了。誰啊?賈似道!一個南宋末年隻手遮天的人物。
吳璞等人題名“翻經台”過後十五年的度宗鹹淳三年(1267)十月,當朝太師、魏國公賈似道也來了。他以宰相身份代表朝廷在靈隱寺祈福、施齋,完成“歲事”後上飛來峰轉悠了一圈,下山後就到了“翻經台”。
他這番出行的排場煞是好看,有廖瑩中等一幫親信門客的左右相隨,有兒子孫子的前後侍從,還有一眾僧人的殷勤導引。更亮眼的是他在此營造了一龕碩大的摩崖題刻,講述了他的這次靈竺之行。題刻書法採用唐隸風格,取字方正,用筆圓厚,平畫寬結,雍容飽滿,被後人視作“南宋隸書之佳者”。
這龕題刻的字徑跟前述吳璞等人留下的兩方摩崖題名大小相仿,都在11釐米左右,其縱橫140釐米×100釐米的塊頭,卻大大蓋過了二吳題刻。不知道賈似道是否有意要和吳家子弟擺譜比高低,但這其中確有“不是冤家不聚頭”的來由,一段家國興亡史為它們作了註腳——
開慶元年(1259),蒙古大汗蒙哥在猛攻四川合川釣魚山(今重慶釣魚城)時突然重傷而逝,導致蒙古軍全線撤退,南宋岌岌可危的長江防線的壓力陡然卸去。宋廷論功行賞,重點封賞了這場戰役的總指揮吳潛,以及鎮守鄂州、擋住忽必烈蒙古軍進攻的賈似道。然而,賈似道卻因為此戰差一點命喪疆場而記恨吳潛,必欲除之而後快。
在賈似道的一手策動下,朝中不斷有人出來彈劾吳潛,甚至聲稱社會上有童謠說:“大蜈蚣,小蜈蚣,盡是人間業毒蟲。夤緣攀附有百尺,若使飛天能食龍。”影射吳潛及其親屬是世上一切罪惡的源頭,吳家勢力一旦聽其坐大,將會危及官家性命。這沒來由的一個諧音梗便罷去了吳潛的相位,“小蜈蚣”嫌疑人,時任吏部尚書的吳璞也遭罷黜。景定元年(1260),吳潛被流放到嶺南循州(今廣東惠州),兩年後被賈似道指使人毒死在循州。
但賈似道好景也不長,恭帝德祐元年(1275),他因兵敗澛港(今安徽蕪湖),也被貶往循州。行至漳州木棉庵,被監押使臣鄭虎臣所殺。此時,相距吳潛被貶循州堪堪十五年。這次,民間真有說法傳來:
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樂復憂。西湖依舊流。
吳循州,賈循州,十五年間一轉頭。人生放下休。
這首調寄《長相思》的詞曲以迴環複遝的表現手法,道出了前後十五年之事的戲劇性巧合,並對賈似道這個被賜第葛嶺的“湖上人家”予以了辛辣嘲諷。幽魂隨主也有賢佞之別,三生石畔這處摩崖題記刻下了一個專權誤國、又沾沾自喜的魂靈,定格了政局人事“十五年間一轉頭”中的一個瞬間。
雕刻“精魂”的人
在“翻經台”題刻之前的七月十八日,賈似道也有一次威儀十足的靈竺行,是以宰相身份代表國家赴上天竺寺祈禱國泰民安。回程中,一行人在飛來峰龍泓洞小憩片刻,這便有了賈似道施展風雅的時候。
他以楷書入筆寫下一段題名,讓人刻在洞壁之上。這是賈似道傳世題刻的罕見之作,“顏體”的書法頗具法度,精善遒勁,結字緊湊,布白穩健。書寫內容上的時間、地點、人物、緣由、經過等要素一一具備,要而不繁。有意思的是,句末“期而不至者廖瑩中”,將“曠課”這次隆重祈禮的人也作了點名。這是賈似道題名的一貫風格,參與人蒞臨或爽約,無不具明,以見一事的本末原委。
其實,廖瑩中的“曠課”有其“正當理由”。雖為門客,他與賈似道卻有一種政治和文藝上的夥伴關係。在朝他要決議大小朝政,因為賈相三日才上一天班;居家又要替賈相收藏書畫、刊刻經典、摹刻名帖,所以他的“期而不至”並不意外。
因為要刻帖刻書,廖瑩中網羅了一批身懷絕技的刻字匠,比如翻刻定武本《蘭亭序》的王用和,參與鏤刻“無上神品”韓柳二先生文集的王垚,都是出手即極品的頂尖名匠。在賈似道龍泓洞題名的左下角落,有三個極易被忽略的小字“沈堅刻”,這名刻工多半就是廖瑩中的安排。這三字極不起眼,卻是飛來峰現存最早的字匠題名。飛來峰現存330多處摩崖題刻,出自無數個像“沈堅”這樣的工匠之手。這是一群以匠心傳寫書法精妙的高手,沒有他們的砥礪雕琢,哪有這些穿越千百年的傳神之筆?
唐宋之際,多少偕友、攜家、侍親的文人雅士在飛來峰摩崖題名,罕有對刻工記上一筆的。故而就龍泓洞這處摩崖題刻來講,賈似道書法固然不可因人而廢,他和廖瑩中為討生活的工匠所做的這件小事,也當以善事稱道。
而從“沈堅”開始,字匠名字屢登大雅之堂。如冷泉溪南的元代摩崖題刻“大元國杭州佛國山石像讚”,落款有“武林錢永昌刊”,字體大小相同,連刻工籍貫也鐫刻上石。明代刻工“陶承教”則登上了理公塔第三層,與程理書寫的《金剛經》題刻同在。玉乳洞一則明代題名寫道:“長洲謝時臣、劉商、姚棟到”,其中的劉商是當時蘇州刻工,與書畫家謝時臣“同遊”飛來峰,平等身份已非往昔亦步亦趨打下手的工匠可比。
更揚眉吐氣的是,萬曆十九年(1591)春天,自號“西來居士”的錢姓遊客在玉乳洞題刻說:“偕友章藻、呂天相,嘯傲此窟。”這位蘇州章藻也是明代著名刻工,曾被文徵明、王世貞等名家譽為當世刻工第一高手,他和友人留在飛來峰的題刻,還能讓人見到這些性情中人的滄海一聲笑。
“息羽聽經”成正果
清鹹豐三年(1853)六月,浙派篆刻“西泠八家”之一的錢松與好友胡震來到飛來峰下,在幾個溶洞之間來來回回、進進出出,仔細搜尋著每一個角落。
找啥呢?原來,元至正十六年(1356),元代書法家、文學家周伯琦(字伯溫)曾在理公岩附近留下一龕篆書題記。但是很奇怪,這龕長達兩百多字的題刻此後竟然不為人所知。直到近兩百年後的明嘉靖十七年(1538),郎瑛、葉彬等人才又發現這龕題記。儘管他倆在周記旁刻下了兩段題跋,可是這以後,這處題記再次隱身不見了,當年周伯琦曾在“三生石”題名中提到自己篆書理公岩題記這事,但似乎無人知曉這龕題刻是否還在。
錢松和胡震就是想讓這位元代書法家的題刻重見天日。然而,這天一無所獲。七天以後,兩人心有不甘,再次尋上山來。穿過青林洞理公岩的一處僅容人側身而過的狹窄岩縫,進入極短的一處甬道,這裡上次也曾到過,未見有字。可是這天驀然回首,在頭頂一線陽光的斜照下,一龕縱橫達152釐米×207釐米、每個字徑都在11釐米大小的摩崖題刻,赫然眼前,因為近在咫尺,倍覺它的巨大。仔細看,平整的崖壁上鐫刻著一水的篆字,不但清晰,而且完整,落款大書“周伯琦伯溫記並書”!
再見500年前的傑作,兩人喜出望外,隨即在附近岩壁上,錢松用他拿手的漢隸書體,刀筆並用,題刻了一段訪獲題記。而胡震則在那條岩縫的入口處,寫刻了一條“導遊詞”:“元周伯琦摩厓,入壁五步”,生怕後人再次錯失了這處元人名作。
書家自提刻刀,刻工即是書家。可見飛來峰摩崖題刻到了清代,風氣又變。
還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冬日,“西泠八家”之一的黃易和錢王後裔錢泳偕行飛來峰,兩人都是精研金石、精擅刻石的學者名家,但黃易把兩人在龍泓洞題名的寫刻機會讓給了錢泳,由此留下了一品取法漢隸、淳古精雅、神完氣足的摩崖佳刻。不到一年,錢泳再遊飛來峰,有感於龍泓洞一線天的山岩嵌空,玲瓏有致,像極黃庭堅《題永州淡山岩詩》中“岩中清磬僧定起,洞口綠樹仙家春”所描寫的景象,便再次操刀,在龍泓洞口岩壁上,以黃字原拓書跡上石,那筆劃瘦勁、骨力遒健,中宮內斂、長槍大戟的書風,與黃庭堅字跡惟妙惟肖。此後,越來越多的書法家、篆刻家和金石學家到訪飛來峰,不但觀書法,還要見刀法。
篆刻名家徐三庚在同治十三年(1874)九月三日留下的龍泓洞題名,鐫刻28字,卻只有一掌大小,人們從此經過,稍不留意,便會失之交臂。可就是這方寸之地,令人驚訝地記載了他曾“至此數十次”!這位來自上虞的篆刻家的刻章人見人愛,風靡一時,但可能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像是朝聖似的身臨飛來峰。前輩書法家曹掄選留在龍泓洞口的題刻“息羽聽經”他應該見過,對他而言這裡確實適宜停息悟道,仰觀摩崖石刻之盛,俯察撇捺勾畫之妙,能與隔空千百年來知名的和無名的有趣靈魂對話、細語,神交、共賞,夫復何求?
篆刻家吳隱和葉銘初來飛來峰,是在光緒十三年(1887)七月中的一天,他們在青林洞和龍泓洞各選一處石壁,題名而去。1912年,吳隱、葉銘和吳昌碩等人同來龍泓洞,並摩崖題名。而在此前後,當吳隱、葉銘和丁仁、王福庵四人一起同觀青林洞“盧舍那佛會”造像,並在造像邊旁的蘇頌、林希、楊景略等一眾宋人題名後留下題刻時,一代名社西泠印社已嶄露頭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