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影詩心:中唐文士生活史一瞥
更新于:2025-03-26 09:22:22

本文轉自:羊城晚報

      唐·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遼寧省博物館藏

  □ 戴偉華

  人類對鶴的認識是多樣而不斷豐富的。鶴在雅俗世界中,其生物屬性和文化意涵始終保持一定距離。鶴前冠以“仙”字,成了“仙鶴”,人和仙之間有了質的差異。在世俗的視野里,鶴或許只是自然界中一種優雅而高貴的鳥類,以其獨特的形態和習性吸引著人們的目光。鶴的形象雖然同樣受到人們的喜愛,但往往更多地被賦予了吉祥、幸福的寓意。但這種世俗化的鶴形象,相較於仙鶴的超凡脫俗,顯然少了一份神秘和深邃。由於鶴的壽命相對較長,白鶴和丹頂鶴的壽命甚至可以達到80至100年,因此人們常將鶴與長壽聯繫在一起。在傳統文化中,鶴與松樹一起出現,寓意著“松鶴延年”,表達了人們對長壽和健康的期待。

  在雅文化中,仙鶴是長壽、吉祥和高雅的象徵。道家文化中,仙鶴常被視為仙人的坐騎,穿梭於雲霧之間,代表著超凡脫俗、逍遙自在的精神境界。文人墨客也常以鶴為題材,通過詩詞歌賦、書畫作品來表達對高潔、清雅品質的讚美和追求。在這些藝術作品中,仙鶴或展翅高飛,或悠然自得,無不透露出一種超然物外、灑脫不羈的氣質。

  養鶴成了文士生活的日常,讓人記起的是“梅妻鶴子”的文人逸事。“梅妻鶴子”的故事源自北宋時期的著名隱士林逋。林逋,字君復,浙江錢塘(今杭州市)人,出生於儒學世家,早年曾遊歷於江淮等地。他生性恬淡,對功名利祿不屑一顧,非常厭惡社會上那種阿諛奉承、追逐名利的風氣,於是便在杭州西湖邊的一座山中隱居起來,過著清閒自在的日子。林逋的脾氣非常古怪,既不娶妻,也不要孩子,卻特別喜愛梅花和仙鶴,在房前屋後遍植梅樹,養了好幾隻白鶴。他常常把白鶴放出去,任它們在雲霄間翻騰盤旋,自己就坐在屋前仰頭欣賞。周圍的人說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他寫的《山園小梅》其一被人激賞:“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這首詩描繪了梅花在眾芳凋零時獨自綻放的美麗姿態,以及其清幽的香氣和迷人的神韻。其中頷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確實寫盡了梅花的姿態和香氣,後人寫梅於此可以擱筆。“疏影橫斜”句寫出了梅花的輕盈和嫵媚,以水映襯出梅影的澄澈和靈動。而“暗香浮動”句則寫出了梅花香氣的清幽和飄忽不定,富有情趣,以月為背景營造出一種靜谧而迷人的意境。可見寫出梅花絕唱,是因為林逋與鶴梅的關係。鶴梅已融入林逋的生活,成了林逋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梅妻鶴子”成了千古文士佳話。

  在林逋之前的唐代中期,同樣流傳著一個美麗的故事,說明鶴早已進入了文士的生活,成了文士生活史的重要一頁。這個故事的人物在當時都非常有名,有名相裴度,詩人劉禹錫、白居易及張籍。

  裴度,字中立,是唐代中期傑出的政治家、文學家。他支持憲宗削藩,代武元衡為相,拜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以平叛為己任。他親自出鎮,督統諸將平定淮西之亂,輔佐憲宗實現“元和中興”,以功封晉國公,世稱“裴晉公”。唐穆宗時又主持徵討叛藩,但因多方牽制,最終無功罷官。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裴度數度出鎮拜相,屢遭朝臣中傷。晚年他歸居洛陽,以求避禍,官終中書令。晚年留守東都時,他與白居易、劉禹錫等唱酬甚密。劉禹錫,字夢得,唐朝文學家、哲學家,有“詩豪”之稱。與柳宗元並稱“劉柳”,與白居易合稱“劉白”,留下《竹枝詞》《楊柳枝詞》《烏衣巷》等名篇。如《竹枝詞二首》其一:“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最後兩句詩人用諧音雙關的手法,巧妙地將“晴”和“情”聯繫起來,具有含蓄的美,十分貼切自然地表現了女子那種含羞不露的內在感情。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是唐代最高產的詩人之一,其詩歌題材廣泛,語言平易通俗,富有情味,《琵琶行》《長恨歌》等經典作品得到了廣泛傳播,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張籍,字文昌,元和詩壇代表詩人,其樂府詩尤為有名,與王建並稱為張王樂府。因張籍曾任官水部員外郎,所以人稱“張水部”。詩人朱慶餕的一首《近試上張水部》的乾謁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通過新娘問丈夫“畫眉深淺入時無”的隱喻,詢問自己的作品是否符合主考官的要求,表達了自己考前忐忑不安的心情。張籍迷戀杜甫詩歌,繼承了杜甫的簡麗詩風而成一家,代表作有《江南曲》《江村行》《湘江曲》《泗水行》等。

  鶴的故事還得從寶曆二年(826年)說起。那一年白居易、劉禹錫分別結束蘇州刺史、和州刺史任而北歸,並相約會於揚州。大家都熟悉白居易《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稱讚劉禹錫為詩中“國手”,而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中則寫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佳句。兩大詩人相會,成為詩壇盛事,傳留至今。這次相會過程成了故事不斷被演繹,但每次敘述都忘記了一個重要角色:鶴。鶴的重要性在日後越發顯現出來。揚州玩鶴的驚豔一幕被劉禹錫簡要記錄下來,以至於在後來的回憶中仍栩栩如生。

  劉禹錫《鶴歎》詩序記載:“友人白樂天去年罷吳郡,挈雙鶴雛以歸。餘相遇於揚子津,閒玩終日,翔舞調態,一符相書,信華亭之尤物也。”雙鶴雛,指兩隻幼小的鶴。一符相書,指符合相書標準。相書,指《相鶴經》。《舊唐書·經籍志下》雲:“《相鶴經》一卷,浮丘公撰。”華亭,蘇州屬縣名,有鶴,陸機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蘇州華亭縣”雲:“華亭谷,在縣西三十五裡。……陸機雲‘華亭鶴唳’,此地是也。”“華亭鶴唳”是令人悲摧的事情。劉禹錫所雲,只是說華亭有珍奇的鶴。劉禹錫在序中又說:“今年春,樂天為秘書監,不以鶴隨,置之洛陽第。一旦予入門問訊其家人,鶴軒然來睨,如記相識,裴回俯仰,似含情顧慕填膺而不能言者。因以作《鶴歎》,以贈樂天。”今年春,指大和元年(827年)春。據《資治通鑒》載,(丁未、八二七)春季 2 月,乙巳,赦天下,改元大和。是年白居易在長安任秘書監。

  這裡的描述和初識鶴時的要點一致,重在人與物的情感交流。劉禹錫說,早上入白宅,詢問他的家人,鶴便氣宇軒昂地走過來斜著眼看,彷彿記得他們在揚子津的初識,徘徊俯仰,好像滿懷情思顧盼流連,胸中充滿了情意卻不能說出口。好感動,劉禹錫簡直無法自持。

  鶴進入文人生活,情感交流的功能極其重要,換言之,人在物身上能發現彼此之間的共通之處,或者成為情感的寄託,物才真正進入文士生活,成為生活的日常。劉禹錫在《鶴嘆二首》詩中同樣以平等共情的姿態寫出對鶴的理解:“寂寞一雙鶴,主人在西京。故巢吳苑樹,深院洛陽城。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誰憐好風月,鄰舍夜吹笙。”“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愛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棲。一院春草長,三山歸路迷。主人朝謁早,貪養汝南雞。”

  唐人愛鶴,視為寵物理所當然。現藏於遼寧省博物館的唐代畫家周昉的《簪花仕女圖》中仕女在賞玩鶴與犬,鶴的位置尤為突出。

  我想畫中的鶴只是仕女生活中的寵物,離情感寄託或情感共鳴在情境上還差幾個檔次。也許是劉禹錫多情的描述,白居易的這對鶴在文人圈裡成了熱門話題。誰都想要得到這樣的鶴。劉禹錫說不出口。但惦記著這對鶴的文士中有一位權重位高的人物,就是裴度。裴度想得到這對鶴是動了心思的。他以詩乞鶴,何其高雅!裴度《白二十二侍郎有雙鶴留在洛下予西園多野水長松可以棲息遂以詩請之》:“聞君有雙鶴,羈旅洛城東。未放歸仙去,何如乞老翁。且將臨野水,莫閉在樊籠。好是長鳴處,西園白露中。”裴度詩題雲“白二十二侍郎”,則贈鶴事在大和二年,大和二年白居易任刑部侍郎,張籍《和裴司空以詩請刑部白侍郎雙鶴》應是同時之作。

  裴詩雲“聞君有雙鶴,羈旅洛城東”,“雙鶴”在白居易洛陽家中,劉《鶴歎》詩雲“今年春,樂天為秘書監,不以鶴隨,置之洛陽第。”雙鶴未隨主人去長安,故裴詩雲“羈旅洛城東”。這也是裴度請鶴的理由之一;其二,裴詩雲“且將臨野水,莫閉在樊籠”,可見白居易是以籠圈養雙鶴,故裴度說與其圈養,還不如在我家放養,給鶴更大的活動空間。以裴度當時心態,或有以鶴自喻的意思;其三,裴詩雲“好是長鳴處,西園白露中”,“西園多野水長松可以棲息”,裴家西園是放養的最佳場所,可讓鶴發出愉快的長鳴聲。這裡的西園規模應很大,加上和河水相連,更宜雙鶴生存。後來裴度應是在故宅園林上擴建的。

  甘露之變以後,裴度遠離長安,歸居洛陽。“時閹豎擅威,天子擁虛器,搢紳道喪,度不復有經濟意,乃治第東都集賢裡,沼石林叢,岑繚幽勝。午橋作別墅,具燠館涼台,號綠野堂,激波其下。度野服蕭散,與白居易、劉禹錫為文章、把酒,窮晝夜相歡,不問人間事。而帝知度年雖及,神明不衰,每大臣自洛來,必問度安否。”可見,裴度宅第之大。

  關於乞鶴贈鶴事,劉禹錫、白居易、裴度、張籍等人都有詩歌唱和,張籍有《和裴司空以詩請刑部白侍郎雙鶴》,為什麼張籍也參加了唱和?據載:“張籍者,貞元中登進士第。性詭激,能為古體詩,有警策之句,傳於時。調補太常寺太祝,轉國子助教、秘書郎。以詩名當代,公卿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居易、元稹,皆與之遊,而韓愈尤重之。”張籍與裴度、白居易等人是有交往的。張籍有《和裴司空以詩請刑部白侍郞雙鶴》:“皎皎仙家鶴,遠留閒宅中。徘徊幽樹月,嘹唳小亭風。丞相西園好,池塘野水通。欲將來放此,賞望與賓同。”

  張籍詩也補充了一些內容,比如進一步坐實裴度求鶴的理由,白居易因在長安做官,而將雙鶴遠留在洛陽的宅子裡,所謂“閒宅”當指主人不在,而非無人照看雙鶴,更深一層的意思是指雙鶴雖美卻無人欣賞。而雙鶴“徘徊幽樹月,嘹唳小亭風”,不及“丞相西園好,池塘野水通”。西園的位置在張籍詩中也講得更為具體,原來“西園多野水長松”,是裴家西園的池塘與外面的河水是可以連通的。張籍的和詩確實歸納出兩大理由:“閑”著的雙鶴終於有人欣賞;籠養的雙鶴有了棲息的“池塘野水通”的廣闊空間。

  在乞鶴、贈鶴的過程中,白居易態度、風度尤佳,他在《送鶴與裴相臨別贈詩》中說:“司空愛爾爾須知,不信聽吟送鶴詩。羽翮勢高寧惜別,稻粱恩厚莫愁饑。夜棲少共雞爭樹,曉浴先饒鳳占池。穩上青雲勿回顧,的應勝在白家時。”白詩寫得真好,首聯在“知愛”,頷聯在“恩厚”,頸聯在“謙讓”,尾聯在“高遷”。如同嫁女,反覆叮嚀,情真意切,值得回味。而那個與鶴初戀的劉禹錫,也寫了一首《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雙鶴》:“皎皎華亭鶴,來隨太守船(白君罷吳郡太守攜鶴雛來)。青雲意長在,滄海別經年。留滯清洛苑,裴回明月天。何如鳳池上,雙舞入祥煙。”他永遠不會忘記揚子津“皎皎華亭鶴,來隨太守船”情景。

  鶴在中唐真正進入了文人生活。研究文人生活史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義,能夠豐富文學史的內容,有助於挖掘文化傳承的脈絡,能夠反映社會變遷和時代特徵,還具有人文關懷的價值。鶴與人在中唐發生的聯繫,只是唐代文人生活史的一角。

  (作者是廣東省優秀社會科學家、廣州大學教授、廣東省文史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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