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能新

龜峰北麓的晨霧才剛剛開始，漫山紅潮已穿透雲紗洶湧而來。

晨霧漫過龜背石紋，十萬余畝野生杜鵑漫山遍野如青銅鼎內煮沸的霞漿，在懸崖與松濤之間沿著花崗岩脊脈傾瀉而下。朱砂、淡紅、胭脂在松濤間層層暈染，仿佛盤古揮毫時打翻的赤色硯台。

都說：“人間四月天，麻城看杜鵑。”每至仲春，霞漿自天傾瀉，濺作滿山紅綃，幽谷深澗皆浮丹砂之氣，摩崖苔痕間，猶見其銀鉤鐵畫與花影交纏。據說，明時，徐霞客策杖於此，在《楚遊日記》中嘆曰：“石骨繡朱萼，天風燃絳燭。”其奇景可見一斑也！

人言，最奇者莫過“雪綻紅”。清同治二年，太平軍殘部與清兵鏖戰山麓，血浸石罅。至春時，崖畔杜鵑忽生冰肌玉骨之變，雪裹赤心，豔若烈女抱貞。貢生王柏心於此設帳授徒，命童子拾落花製箋，自書《龜山賦》其上：“丹誠凝皓素，孤艷破春寒”，墨蹟竟隨花脈滲入冰晶，陽光照射也未融化。此等珍品，今人謂之“赤玉萼”，皆以竹籬護之，免遭損毀。

我踩著露水浸潤的麻條石階向上攀緣，每一步都驚起流霞般的花瓣，落在紅軍戰士曾經踏過的石板上，飄向張果老試劍劈開的峭壁縫隙，最終墜入東坡居士醉臥過的龜背石上。

石階轉角處立著半截青灰界碑，苔痕斑駁的“光黃古道”四字依稀可辨。唐會昌二年的某個暮春，杜牧揚鞭催馬途經此地，忽見半山腰蒸騰起灼目紅雲，驚得坐下青驄馬立地長嘶。這位剛在黃州寫下《赤壁》絕唱的詩人翻身下馬，望著滿山泣血杜鵑喃喃道：“此乃造化點睛之筆。”千年後，我在碑旁拾得半片殘紅，恍惚間如見晚唐的煙雨浸潤著花瓣，與二十一世紀的露珠交融成琥珀色的時光。

春深似海的時節，龜山總在雲霞蒸蔚處泛著紅潮。那些杜鵑花像是從青銅器紋樣里走出來的，在斷崖石縫間潑灑朱砂，在松柏苔痕上點染胭脂。行間，遇一採藥人指點危岩曰，他踏著晨露攀上山巔，忽見前朝詩人題刻“淚血凝成萬古春”的崖壁前，竟有一株缸口粗的古杜鵑，虯枝如鐵，花冠似火，恍若千年歲月凝成的琥珀。很想前往一探究竟，但四下觀之，只好望而興歎矣！

轉過龜山龍涎茶田，傳說中的龜靈石突兀眼前。這隻背負《洛書》的巨龜在洪荒歲月里化為山巒，甲殼紋路間湧出的清泉滋養出舉世罕見的古杜鵑群落。北宋元豐三年的驚蟄夜，讛居黃州的蘇轼踏著溶溶月色來此尋幽，醉臥龜背石上聽泉，醒來揮毫寫下“龜峰草木有奇氣，杜鵑如火照山明”。此刻，我撫過石上深深淺淺的刻痕，既有明人摹刻的詩碑，也暗藏土地革命時期赤衛隊員刻下的五角星，歷史在此處摺疊成萬花筒般的迷離光影。

“杜鵑本是英雄魄，夜夜啼山帶鐵腥。”今撫其樹身，猶覺金戈之氣自指端滲入髓脈。沿著戰壕遺址向映山紅觀景台跋涉，花崗岩縫隙里突然閃出幾點猩紅，七朵並蒂杜鵑開得正豔。人說，那不是杜鵑花，那是紅軍戰士小梅鮮血鑄就的靈魂。當年，槍炮聲震落滿山紅雨，一位十七歲的姑娘背著藥箱在火線穿梭，用浸透鮮血的繃帶將重傷患綁在身上轉移，最後，英勇犧牲。她倒下的山坳，杜鵑花格外茂盛。

如今，山寺鐘聲驚起的白鷺掠過花海，翅尖掃落的花瓣，倒像是大革命時期飄散在風裡的傳單。

龜山杜鵑不僅僅古老，因無數革命烈士鮮血的浸染，而被注入了生命的靈魂，故此，尤顯珍貴。今人為了更好地保護與傳承，正不斷喚醒沉睡的基因密碼。中國科學院武漢植物園的專家團隊駐守龜峰三年，從八百歲古杜鵑的染色體中破譯出耐寒抗旱的密鑰。由此，龜山杜鵑群落較三十年前擴大了五倍，並新培育出了三十八種珍稀杜鵑。

不光是科研團隊的奉獻，普通人也都在盡自己的義務。碰到巡山員老周時，他正在完善他的“竹制護欄”，這種土辦法既防遊客折枝又不礙山花爛漫。他說：“當年紅軍拼死守護的不僅是革命火種，還有這龜山的魂魄。”老人粗糙的手掌撫過樹痂，“現在每棵古樹都有電子檔案，枯枝落地都要掃碼登記。”

暮色漫過五腦山時，無人機群正為古杜鵑繪製三維基因圖譜。夜視鏡頭裡，白天熾烈的紅浪化作螢螢幽光，恰似1936年紅軍夜行軍時蜿蜒的火把長龍。山腳下新落成的生態博物館內，虛擬實境技術正重現李白筆下“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的千年盛景。玻璃展櫃里，紅軍藥箱中的乾枯杜鵑與試管里培育的組培苗形成奇妙對話，花瓣標本上的彈孔與DNA雙螺旋結構在光影中重疊。

山風驟起，龜峰山上的洞穴里傳出陶埙般的嗚咽。風過林梢時，整座山都像在簌簌翻動時代的書頁。我似乎覺得，這不是風聲，而是大別山古老的信天游，是黃安繡娘手中的杜鵑紋樣，是黃麻烈士們槍把上纏繞的紅綢，更是當代護林人智慧終端里的生態警報。此時，忽然懂得，我們守護的何止是草木，分明是讓楚辭的芬芳漫過山山水水，讓先烈的熱血開出永恆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