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中國文化報
吳 昊
蛇,如果從陰冷的草叢或水澤中游到人的身邊,誰不悚懼呢?特別是上古時代處於原始生活狀態的人,因為怕遇到蛇,出門前要占卜會不會遇到蛇,他們互祝平安,說的也是不要遇到蛇。那個時候的文字中還沒有“蛇”這個字,羅振玉從商代甲骨文中找到依據,分析甲骨卜辭中大量的“它”“它,亡(無)它”或“它,不它”詞例,認為這個“它”字就表示蛇,“無它”即為出門平安。然而,這樣一種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動物,卻被古人用於表現創世大神女媧的形象。
2000多年前,屈原提出“女媧有體,孰制匠之”(《楚辭·天問》)的問題,可見當時女媧造人、化生萬物的神話傳說已經流傳。女媧的奇異神變之體,又是誰製造的?彷徨山澤的屈原沒有站在諸子百家對天地人生的思辨高位,而是以個體的生命和情感體驗向蒼茫天際髮問。他的詢問,也引來後世很多角度的解答。在漢代之前的典籍中,對女媧形象的描述比較模糊。到了西漢末年,《列子》卷二《黃帝篇》載:“庖牺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後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在這段描述中,伏羲與蛇身人面的女媧並列出現,且都是非人之狀,雖有人面,卻是牛首虎鼻。東漢文學家王逸對《楚辭》的注本則表述為:“傳言女媧人頭蛇身。”
據聞一多考證,蛇被幻化成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經歷了“人的擬獸化”和“獸的擬人化”兩個階段。在有關女媧形象的描述中,集合了人面和牛首、蛇身等人與獸的形象元素。《山海經廣注卷》十六引《河圖挺佐輔》中還增加了“宣發”,也就是黑白相雜的頭髮,只有對人的毛髮才會表述為“發”,所以女媧以及和她相貌相同的伏羲,都是人和獸結合的形象。不過,蛇身、牛首、宣發的女媧圖像並沒有在目前出土的考古資料中發現。在長沙東郊子彈庫楚墓出土的帛書上和戰國曾侯乙墓漆器上,雖有人首蛇身、獸首蛇身的圖像,但關於被描繪者的身份,學界眾說紛紜,並未有確為女媧的定論。湖南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T”字形帛畫的頂部,正中的人首蛇身像,被郭沫若、李福清、過文英等學者認為是最早的女媧形象。根據目前考古發現所提供的資料,結合文獻記載的支撐,馬王堆帛畫中的這一人首蛇身像可以看作是女媧單身形象的開端。人首蛇身的女媧形象,也出現在位於洛陽的西漢中後期的卜千秋壁畫、淺井頭壁畫和燒溝61號墓壁畫上。山東省嘉祥縣東漢時期的武梁祠畫像石中,還並列對稱出現了另一個人首蛇身的仙人。到了東漢,二仙人下半身蛇體交纏狀的畫像流行於畫像石題材中。
東漢武梁祠畫像石上的伏羲女媧圖
蛇體交纏的二仙人像,符合神話中關於伏羲、女媧“兄妹關係”“夫妻關係”的描述。在漢代以前,伏羲、女媧的傳說已盛行於南方,但伏羲、女媧在絕大多數先秦典籍中並不被並列提及。根據聞一多考證,伏羲、女媧都是活躍在長江流域、以大蛇為圖騰的部族首領,以伏羲和女媧為首領的族群聯盟以後,二位神仙的傳說融入華夏文化,在荒古時代圖騰文化的神話體系中佔據了核心地位。到漢代時,二位神仙的名字並列,只是開始並不明確表明親屬關係,東漢時期才有“兄妹說”“夫妻說”的祖先神話和“二皇”創世神話。女媧作為創世大神的形象從模糊到清晰,人首蛇身且交尾是保留時間最長、最為經典的圖式。隋唐以後,蛇身的女媧像漸少,圖像中位居中央的女神逐漸顯示為至尊的貴婦形象。
蛇之所以演變成創世之神的軀體,可能是我們的先民潛在地表達了自己對自然規律的掌握。先民在觀察自然的過程中,發現蛇具有冬眠和蛻皮兩個習性。嚴冬中殭死的蛇在春回大地時的復活,周而復始蛻皮后的生長,促使人們由對蛇的恐懼而形成矛盾而神秘的神蛇信仰,反映了古代先民在艱難的生存狀態下對於特定對象的恐懼、神秘和敬仰等情感。蛇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的形象演變,讓我們可以此為契機,從半壁圖畫、器物紋飾或墓室冥幡上面,看到中國古代某個階段不同部落、氏族之間的聯盟和戰爭史,以及某些民族的文化融合史。
這一精神信仰從誕生到發展的漫長演變過程中,也蘊含著古人對物質世界規律和秩序的思考與價值追求。蛇崇拜的原初意涵源於與人類生育、繁衍有關的生殖崇拜,隨著生產力的提高,人們抵禦自然界危害的能力增強,蛇的表現形式越來越豐富。在整個蛇文化的發展演變中,不同時期、不同信仰和審美觀念的變化,往往會使其形態發生變異。
當代畫家呂十鎖生肖蛇繪畫作品
從中國遠古神話故事和宗教信仰體系中人蛇一體的形象,到後世接近世俗審美的美貌貴婦,從神秘的創世女神到瀰漫著“妖氣”的蛇女,再到被賦予更豐富情感和美好品質的蛇仙,蛇的形象逐漸向世俗化發展。其典型例子就是“白蛇傳”傳說,白蛇在故事的萌發期是一個妖異的蛇精,到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已變成了蛇仙,不但形貌姣好,且智慧堅貞,散發著世俗生活的美好氣息。這一蛇的形象也成為現代戲劇、影視和動畫作品中的重要來源和參照。“白蛇傳”的經典故事在當代文學藝術作品的演繹中,讓世俗化的白娘子和小青形象,通過現代或後現代特徵的敘事,進一步還原到人的本質特徵。
蛇,因為被人賦予的不凡神力與長壽吉祥的文化屬性,還以更豐富的創新形式呈現,比如現代裝飾圖案、娛樂遊戲等,為現代人提供了一個理解中國遠古社會及山川信仰的契機。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