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棟遜:開水“澆活”的國槐
更新于:2025-03-26 03:07:57

  新華社北京3月21日電  3月21日,《新華每日電訊》“新華走筆”專欄發表記者尹棟遜撰寫的文章《開水“澆活”的國槐》。

  城市集中供暖結束的時候,正是植樹好時節。然而,我家有棵將近80歲的樹,栽時正值隆冬,“開口奶”竟是開水。

  這是祖母親口講述的故事。

  她生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卧室內的泥土裡鑽出一棵國槐樹苗。這樹苗生髮的不是地方,任由它長,假以時日,要撐破屋頂。眾人建議剷除。祖母偏偏喜愛這棵樹,堅持給它留條活路。折中的辦法,是把它移栽到院子里。

  真是命運多舛,移栽的時機也不好,正值農曆十一月,鈈頭觸地彷彿碰到鋼板,土裡含著冰。

  伯祖提議,用開水澆樹坑,趁熱水化開冰的時機,把樹種上。眾人打賭說,“這要是能行,就服你了!”來年春天,這棵國槐在庭院新土發了芽。

  在這棵樹移栽34年後,我出生在這個院子,親眼見到這棵樹並且能形成記憶時,它已樹榦粗壯、樹冠盈院。我發現,相比左鄰右舍,唯有我家有這麼一棵高大威武的樹,因而生出綿綿不絕的自豪。

  從我記事起一直到初三住校,整個冬天的早飯,基礎配置就是玉米粥。日復一日,吃著,忍著,忽然有個早晨變了花樣,早餐變成“菜糊豆”(熬玉米粥時摻入鮮嫩國槐葉子)。憑著院裡國槐樹的恩賜,每年春天都能喝上菜糊豆,每到這時,大人孩子忍不住眉飛色舞。菜糊豆是個里程碑,口味單調的冬季套餐結束了,接下來是明媚的春與夏,時蔬瓜果將紛紛上桌。

  春漸濃,陽光越來越烈,幸而槐樹葉已長滿枝頭,樹冠如翠帷一般,將天空遮住,可人的槐蔭鋪滿院落。

  由春轉夏,槐樹除了贈予我們清涼,還贈予我們珍貴的槐米。槐米是國槐的花蕾,也是一味中藥材。

  那時候父母年輕,幾乎每年都在槐花開放前上樹採摘槐米。人站在樹幹分叉的地方,伸出一根四五米長的木竿,用竿頭上的鐵鉤鉤住新長出的嫩枝,扭動木竿,枝頭隨即折斷,槐米落到地面。

  大人把摘下的槐米晾曬在屋頂,一枝一枝擺放整齊,待槐米粒從枝上脫落,捧在手裡如捧著小米一般。然後就是坐等行商來買。

  當“收槐米喽——”的吆喝聲在衚衕里響起,大人忙上前問價格。每年總要詢問三番五次,有些年價格一路漲,有些年一路落,有些年涨了又落或者落了又涨,終於,大人在某次詢問價格之後,下定決心將槐米清倉。促使他們下定決心的也許是對行情的預判,也許是一筆著急要付款的帳單。

  我猜想行商的吆喝帶有很強目的,我家院子里高高的國槐是現成的招牌,他們必定是先看到了樹,才在我家門口亮開了嗓。

  有一年收槐米的商人提出,可以代勞上樹採摘,大人將信將疑同意了。可是當祖母見他連枝帶葉折,甚至把手臂粗的枝條整個扯下來,就斷然阻止了他,而且從此再也不允許收槐米的商人上樹。

  祖母曾經把槐米炒制后裝進茶葉罐,預備沖泡飲用,省去買茶葉的花費。泡槐米水有一股清香,而且有諸多保健作用,但全家人的口味,還是偏愛茉莉花茶。槐米代茶,在我家沒有流行起來。每年摘下的槐米都換成了錢,貼補家用。

  樹梢最高處的槐米,人夠不著,最終開花。黃白色的蝶形花朵,一簇一簇掛滿枝頭,在細風中舞動,灑下滿院子的槐花香。

  隨著天氣變熱,花瓣像雪片一樣飄落,星星點點布滿庭前。父親在我家堂屋門口常貼的對聯是“花落庭前風掃地,客來門外鳥傳音”,每到初夏,春節時張貼的春聯,紙的紅色早已褪去,而文字的魅力開始顯現,尤其這上聯,寫的分明是槐花。

  四季輪迴,樹比人敏感。

  在三伏天里,我注意到槐樹會零星飄下幾片黃葉。當時不以為意,到後來念書念到“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才明白季節轉換從來沒有涇渭分明的界線,而恰恰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看到一葉落,抬頭檢視秋天的腳步,滿樹仍鬱鬱蔥蔥,怎麼可能呢,明明還是盛夏。但是,換季的齒輪已經轉動。我佩服第一個說出“一葉知秋”的人,也佩服通過落一葉而發出秋天信號的國槐。

  再過一陣子,第一場秋風起,槐葉簌簌落下,大部分人確信秋天真的來了。和葉子一起落下的,偶爾還有筷子長短的枯枝。它在某年的春風里長出,又與樹一起長了幾年,不知道什麼原因,在生長的進程中掉了隊,悄悄死去,作為枯枝在樹上又堅持了幾年,終於還是被一場秋風吹落。

  到了晚秋,一樹的枯枝敗葉,落在院裡,掃在一處,聚攏成堆,用作柴火,足夠燒開幾壺水,泡幾次滾燙的茶。

  國槐在冬天瘦了很多,只剩下黑色的線條。某個寂靜的冬日黃昏,我聽到帶節奏感的敲擊木頭的聲音從國槐樹上傳來,我仰著腦袋尋了好久,才鎖定聲音來源,一隻精神抖擻的啄木鳥正在賣力地勞作。冬天,原來是國槐休養療傷的時節。

  最令人難忘的,是雪后國槐,簡直一幅水墨畫。一夜雪紛紛,天亮請再看國槐,白的雪覆蓋著黑的枝,滿蓄著來年勃發的勁兒。

  這棵老槐並不總是那麼招人愛憐。夏天發生槐尺蠖蟲害時,一條條“吊死鬼”吐絲下垂,懸掛在樹枝上,綠色糞便顆粒撒落一地,既不美觀也不衛生。曬秋糧時,乾枯樹葉摻進糧食,收拾起來也挺麻煩。

  這樣一棵國槐,長在我家院子里已經78年。對於一棵老樹,要知道其確切年齡,除了伐掉數年輪,就只剩下有人幫它數春秋了。曾經聽祖母不止一次說,“這棵樹和恁大爺般大”。由此,我知道這樹生於1947年。

  祖母愛樹如子,庇護這棵國槐74年,她過世後,晚輩又像敬她一樣敬這棵樹。我想,樹陪人時間久了,就不再僅僅是活的木頭。如今祖母不在了,幸好樹還在,樹若不在,到哪裡尋根呢?

  人的根在哪,樹幫人記著呢。

殯葬行業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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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5 23: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