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程院院士寧光

　　體重管理應以健康生活為宗旨，而非單純追求身材苗條，盲目推崇“以瘦為美”不僅無益健康，更可能造成傷害

　　代謝性疾病管理是關乎全民健康的關鍵領域，如何滿足患者多樣化的動態需求，是當前面臨的重要挑戰

　　真正的健康管理既要管住人，更要改造環境：推動食品工業優化配方、城市規劃增加運動空間、職場文化宣導健康作息，等等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袁全

　　今年全國兩會上，國家衛生健康委主任雷海潮的一番話讓“體重管理”成為全民關注焦點。超重與肥胖不是簡單的個體審美問題，而是關乎國民健康素質的公共衛生挑戰。

　　肥胖和代謝性疾病之間存在著緊密且複雜的關聯，二者相互作用，對人體健康構成極大威脅。近日，由中國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院長寧光牽頭的國家標準化代謝性疾病管理中心（MMC）全域模式“落子”上海寶山區。未來，上海寶山的居民不僅能享受到“篩查-診療-隨訪”的全週期健康管理服務，還能在區域內的各級醫療機構獲得標準化、規範化診療與管理。

　　“只有管理好代謝，才能管理好體重。”寧光接受《瞭望》新聞週刊記者專訪時表示，將體重管理納入國家行動議程，既是回應民生關切的務實舉措，更是推動醫療衛生體系從“以治病為中心”向“以健康為中心”轉型的關鍵抓手。在這個過程中，公立醫療機構應堅持以健康需求為根本導向，不斷創新診療模式，建立體重管理新範式。

　　認知重構——走出絕對數值的焦慮陷阱

　　《瞭望》：體重管理是否等同於減重？

　　寧光：將體重管理簡單等同於減重，甚至將減重等同於健康管理，必然導致醫療重心的偏移。若減重門診僅聚焦體重數值的降低，忽視肌肉流失、代謝紊亂等潛在風險，可能適得其反。

　　健康管理的本質是維持能量代謝的“穩態”，而非單純追求短期干預目標。體重管理的第一步，是科學認知體重的組成——骨骼、肌肉、脂肪和水分等，所謂減重應特指“減少不適當增加的脂肪”。脂肪作為人體最重要的能量來源之一，廣泛分佈於肌肉、肝臟等實體器官，過剩能量往往以脂肪形式儲存，逐漸從腰圍超標、體重過載，演化為各類慢性疾病的催化劑。

　　值得注意的是，體重管理不能盲目追求數值下降。例如，水分減少常對早期減重產生顯著影響，但不適當的水分丟失可能造成肌體損傷。同時，體重管理必須注重營養平衡。其目標應是合理體重的終身維持，關注重點應是體重與營養的雙向平衡。為此，我們提出“四維能量環”模型，通過精準測算能量攝入、排泄、消耗與儲存的動態關係，結合個體化分析，制定科學的長期管理方案。

　　《瞭望》：當前社會對體重管理的方式和認知存在哪些誤區？

　　寧光：社交媒體和短視頻平臺上聚焦減重話題的內容雖為大眾提供了學習管道，但需警惕部分方法缺乏科學依據。某些極端方式忽視營養平衡，雖能實現短期減重，但長期執行可能導致營養失衡甚至誘發厭食症。特別是處於生長髮育期的青少年，盲目採取極端減重手段可能影響骨骼發育，造成終身健康隱患。體重管理應以健康生活為宗旨，而非單純追求身材苗條，盲目推崇“以瘦為美”不僅無益健康，更可能造成傷害。

　　伴隨體重管理熱度攀升，相關商業化運作日趨活躍。從優化供給側的角度看，受市場歡迎的產品和業態能助力計劃實施，但有關部門需加強行業監管，規範服務標準，禁止“快速減重”“暴瘦”等誤導性宣傳，防範無資質機構、違禁藥品、非法服務侵蝕公眾信任。對於某些被誇大的減肥理論和手段，亟需專業機構和人士進行科學解讀，引導公眾走出“焦慮陷阱”。

　　代謝管理——體重管理背後的底層邏輯

　　《瞭望》：2024年6月，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印發《“體重管理年”活動實施方案》，開展為期三年的體重管理活動。當前，肥胖問題帶來了怎樣的健康挑戰？

　　寧光：當前，以肥胖症、高脂血症、非酒精性脂肪肝為代表的代謝性疾病發病率顯著攀升，已成為重大公共衛生問題。與抗衰老研究類似，代謝性疾病管理是關乎全民健康的關鍵領域，如何滿足患者多樣化的動態需求，是當前面臨的重要挑戰。

　　代謝性疾病主要表現為糖尿病和肥胖。全球現有近6億糖尿病患者，中國約佔1.4億。如此龐大的患者群體，對診療管理系統提出了嚴峻考驗。同時，肥胖問題同樣不容忽視：我國人群BMI（身體質量指數）均值已從22升至25。該指數是國際通用健康衡量標準，正常範圍為20至25，25以上為超重，30以上屬肥胖。當前數據表明，我國居民健康指標已逼近臨界點。

　　《瞭望》：如何防治肥胖等代謝性疾病？

　　寧光：體重管理的底層邏輯在於代謝管理。為系統解析糖尿病危險因素，探索發病機制，我們啟動了“4C研究”（中國心臟代謝疾病及腫瘤佇列研究）。研究發現，我國糖尿病患病率正以每年2%的速度增長，18歲以上成年人中糖尿病前期患者佔比達50.1%，形成基數龐大、增速迅猛的風險群體。糖尿病患者患癌風險是普通人群的2至3倍。當前我國致死率最高的疾病是心腦血管病（38%）和腫瘤（33%），而這兩類疾病往往以糖尿病為前期表現。

　　面對龐大的患者基數，我們的解決方案是構建類似“網約車”的醫患對接平臺，實現“上聯三甲，下接基層”的立體網路。該平臺需由頭部醫院引領，形成統一診療標準，在降低慢病治療成本的同時提升管理效率。

　　基於此理念，我們2016年創新推出國家標準化代謝性疾病管理中心（MMC），打造“一個中心、一站服務、一個標準”的糖尿病診療新模式，旨在建立覆蓋全國各級醫療機構的規範化代謝性疾病管理模式。MMC成立之初，我們便立下“建設1000家MMC中心、管理1000萬糖尿病患者、將中國糖尿病發病率降低1%、糖尿病併發症患病率降低10%”四大目標。如今，MMC已覆蓋全國超2000家醫院，惠及逾300萬名患者，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糖尿病防治計劃。

　　實踐表明，改變生活方式比藥物干預更有效。當醫生重點推薦生活方式調整而非單純用藥時，糖尿病控制率可從15%提升至45%，且效果具有可持續性。這印證了代謝性疾病本質上是生活方式疾病，唯有改變生活方式方能實現根本性防治。

在中國農業大學東校區，學生參加減脂課（2025年3月21日攝）   陳鍾昊攝 / 本刊

　　久久為功——從三年活動到終身命題

　　《瞭望》：在MMC框架下，瑞金醫院在代謝管理領域有何新突破？

　　寧光：去年世界糖尿病日，我們發佈中國代謝解析計劃（ChinaMAP），開放積累近20年的生物樣本庫，旨在攜手全球科研力量攻克代謝疾病。ChinaMAP已建立包含300萬樣本的五大臨床佇列：全國糖尿病調查研究15萬例、中國心血管代謝與惡性腫瘤佇列研究（4C）20萬例、國家標準化代謝性疾病管理中心（MMC）250萬例、中國青少年重度肥胖佇列（GOCY）3600例、中國成人2型糖尿病降壓治療目標研究（BPROAD）1.2萬例。

　　為適應大數據與人工智慧技術發展，我們自主研發組學港（Omics Harbour）多組學數據平臺，秉持“共用、共研”理念構建國際科研橋樑。目前已完成一期1萬人、二期10萬人佇列的組學資料庫建設，形成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人群佇列。

　　今年1月，瑞金醫院內分泌科主任王衛慶教授團隊在《細胞代謝》發表重要研究成果：首次證實嗜黏蛋白阿克曼氏菌（AKK菌）的臨床療效與個體基線菌群水平相關，提出“缺者再補”的精準干預理念。該研究通過多中心臨床干預與動物實驗驗證，更新了傳統認知，為腸道菌群調控代謝疾病精準干預策略的制定提供了循證依據。

　　《瞭望》：如何提高體重管理三年活動成效？

　　寧光：體重管理，公立醫院責無旁貸：我們不僅要時刻牢記公益性，成為廣大群眾科學進行健康管理的引領者；更要時刻圍繞產學研一體，成為相關領域基礎研究和產業服務的推動者，建立以健康需求為驅動的體重管理新範式。

　　首先，應致力於推動門診、科研從減重向管理轉型。醫療機構應圍繞體重管理建立中心或科室，而非減重或減肥中心，同時加強相關學科的建設和整合。

　　在科學研究方面，應加強代謝艙、可穿戴設備、AI營養分析等工具的研究，實現能量代謝數據的精準採集與動態管理；在學科建設方面，應加強多學科協作：整合內分泌科、營養科、運動醫學資源，為有需求的患者制定個人化方案，為推動相關科研取得突破形成合力；在強化三級診療體系方面，將體重管理納入基層醫療：動態監測居民健康數據，通過家庭醫生簽約服務，將體重管理納入慢性病防控網路。社區醫生應掌握體重管理相關基礎支援，及時對超重人群分級干預。

　　同時，應引導產業發展，推動行業進步。三年活動不僅需要政策引導，更需要相關產業的大力支撐。包括支持體育健身、食品藥品等相關行業的發展，實現全民健康和經濟效益的雙贏。同時，加強行業監管，規範相關服務、收費標準，禁止使用“快速減重”“暴瘦”等誤導性宣傳，對減肥藥、代餐產品實施長期健康效益追蹤研究，實現健康需求-專業指導-產業支撐的良性迴圈。

　　三年活動是階段性目標，但體重管理應是終身命題，需要久久為功。我們也同時期待致胖環境的改善：現代社會高糖食品泛濫、久坐少動盛行、速食文化衝擊傳統飲食結構。真正的健康管理既要管住人，更要改造環境，比如推動食品工業優化配方、城市規劃增加運動空間、職場文化宣導健康作息，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