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北京青年報
中央歌劇院上演紀念肖斯塔科維奇逝世50周年音樂會
音樂指引他直面人生 他又用音樂照亮眾人
◎月旦平
“我仍然清楚地記得交響樂死去的那一天。那是1975年8月……”這是英國著名音樂評論家諾曼·萊佈雷希特的文章《交響樂的存亡時刻》的開篇。他認為,在肖斯塔科維奇(1906-1975)身後誕生的作品,“還未有哪部交響曲能夠改變世界或擴展音樂會的常備曲目”。若是從作品的上演頻率和受眾接受度兩個角度來考量,諾曼·萊佈雷希特的這一論斷並不算武斷。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也是肖斯塔科維奇逝世50周年,明年又是他誕辰120周年。而他不少作品的主題和戰爭有緊密聯繫,如著名的《列寧格勒交響曲》表現的正是蘇聯軍民在二戰中浴血奮戰的頑強精神。想來今明兩年會是其作品演出的大年。
近日,指揮家楊洋率中央歌劇院歌劇團和交響樂團,以“偉大的重生”為名,帶來一場紀念肖斯塔科維奇逝世50周年音樂會。
冷門聲樂作品幽默深刻
肖斯塔科維奇是20世紀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他的風格受俄羅斯民族音樂、馬勒的后浪漫主義、斯特拉文斯基的新古典主義及貝爾格的無調性音樂等的影響。他的作品形式豐富,包括室內樂、協奏曲、歌劇、電影配樂等,但最重要成就還是交響樂,有人把他看作馬勒的繼承者。
“偉大的重生”音樂會上半場的曲目為《節日序曲》,是肖斯塔科維奇於1954年完成的奏鳴曲式管弦樂曲。它歌頌了革命的勝利,表現了歡快的節日氣氛。而此次音樂會中聲樂作品的選曲則比較冷門。首先是選自三幕輕歌劇《莫斯科的櫻桃街》的兩首曲目,筆者此前從未在國內正式演出中見過此劇或片段上演。其實肖斯塔科維奇本人對這部作品並不滿意,在首演前寫給自己的朋友、評論家伊薩克·格利克曼的信中,他甚至直言“不值得花時間來看”。此劇帶有喜歌劇風格,講的是市民為爭奪住房分配的資格而引發的愛情和親情故事,幽默而又具有諷刺意味;最後住房問題得到解決,皆大歡喜。女高音歌唱家姜曉雅娣和男中音歌唱家耿哲都有在俄語地區學習的經歷,聲音表達和人物塑造都更加細膩從容。他們在二重人聲的對位以及歡快的旋律中各抒己見,表示愛意,最後在“等待”的情感主題中結束演唱,製造留白的美感。
俄語聲樂作品的中低音是特色也是難點,穆索爾斯基的鋼琴聲樂套曲《死之歌舞》就是如此。肖斯塔科維奇在1962年為這一作品重新配樂,創作出樂隊版,採用了搖籃曲、小夜曲、舞曲和進行曲等多種體裁形式,色彩濃郁、戲劇感十足。《死之歌舞》從旁白、死神和第一人稱等不同視角,描述母親、少女、醉鬼農夫和戰場犧牲的烈士等人物的故事。男中音歌唱家金川非常適合表達這種深沉又抑揚頓挫的聲音線條,套曲的第四首《將軍》用了歌唱家霍洛斯托夫斯基和指揮家捷傑耶夫曾演繹過的版本,比大多數版本調性高,金川完成十多個高音G毫不費力,充分展現了他帶有金屬質感和穿透力的聲音。略有遺憾的是,音樂會沒有給聲樂作品配上中文歌詞翻譯,觀眾只能通過聲音和肢體感知人物的情緒。
自肖五轉變創作風格
音樂會下半場的曲目,是承載著肖斯塔科維奇一段坎坷經歷的d小調第五交響曲(簡稱“肖五”)。
1936年,在歌劇作品《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被斥事件發生後,肖斯塔科維奇陷入人生低谷,第四交響曲的首演也被擱置。肖五就是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下創作出來的,算是他的某種妥協,被當時的媒體稱為“一個藝術家對公正批評的創造性回答”。面對批評,肖斯塔科維奇改變了創作風格,收斂了現代主義傾向,轉而偏向保守,但肖五中沉重的打擊樂和些許現代元素,依舊閃現著他的個人色彩。事實上,肖斯塔科維奇也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屈從,指揮大師羅日傑斯特文斯基曾私下聽肖斯塔科維奇說,肖五結尾的弦樂重複了數十小節的單音,是在模仿俄語中“我”的發音“Ya”,暗藏他對批評之聲的諷刺與回應。
肖五的四個樂章基本上構成了起承轉合的框架。第一樂章從弦樂大跳主題開始,賦格式表達讓人想到了貝多芬。陰鬱的基調下,小提琴、長笛、圓號等傾訴著壓抑的情緒。在速度加快的再現部之前,弦樂、管樂以一種悲壯敘事的齊奏方式推進,但情緒是被加以控制的。接著第二主題由管樂交替演繹,樂章似在遠方閃爍的微光中結束。第二樂章的音樂主題、速度和情緒都在轉換,表達了勞作和舞蹈的場景,其中的詼諧色彩明顯有別於第一、三樂章的沉重。肖斯塔科維奇的很多作品都表現出複雜性,鮮明的情緒對比,兼具深沉的情感和輕鬆的戲謔,這可能與他受果戈里、契訶夫等作家影響有關。
第三樂章最具肖斯塔科維奇細膩的情感特色,是一個映照作曲家內心的鏡像世界,我們可以聽到肖斯塔科維奇隱藏的不甘和苦悶、消沉與掙扎,仿佛在反覆訴說他那句著名的話:“請在我髒的時候愛我。”指揮家楊洋在這一樂章放下了指揮棒,不止一次示意樂隊“看我的手勢和表情”,其聲情並茂的演繹,細膩而不乏力量感。第四樂章是對前三樂章的凝練和提升,波詭雲譎的音樂形象表現了諸多場景和情緒變化。最後打擊樂和管弦樂塑造出振奮人心的終止式,全曲結束。
不止說出自己的胸懷
傅雷在談到貝多芬時說:“天才的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肖斯塔科維奇,他的偉大之處正在於實現了自我與作品、個體與時代的某種互文,正如傅雷所說,“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對於肖斯塔科維奇曾遭受的種種非議,作家巴恩斯在根據他生平經歷改編的小說《時間的噪音》中說:“我的英雄是一個懦夫。”這看似是貶低,實則是在致敬“懦怯卻從未真正屈服”的肖斯塔科維奇。不管生活怎樣對他,他依然擁抱希望,依然乘著音樂的翅膀。音樂是指引他直面人生冷暖的明燈,他又用音樂給別人帶來了光和熱。
“不要忘記我。”這是肖斯塔科維奇在給友人信件中常常強調的一句話。那些經過歲月考驗的音符反覆提醒我們,撣去歷史的蒙塵,看到的才是最真實的肖斯塔科維奇。攝影/羅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