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為何寫完《鹿鼎記》之後就停止了武俠小說的創作?
更新于:2025-03-26 00:18:20

金庸是一個身體力行的贏學家,套用張國榮在電影《喝采》裡的一句話就是「我唔衰得嘅」。

他跟朋友賭錢,都能做到一塊錢的賭注也要精打細算(真事,非虛構),這當然不是為了一塊錢,就是一種很嚴整的高自尊體現,甚至有些病態到不近人情。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他希望把自己塑造的無比聰明、博學、有才氣,為此不惜做一些其他常人看來難以理解的「聰明舉動」,最終難免被人當成是不海派的表現。當然也有講義氣的一面,比如在倪匡的角度,「老闆除了不漲工資以外,對我還是很好的」。

這就很能解釋為什麼鹿鼎記以後,金庸的武俠小說沒得可寫。

從鹿鼎記的連載版來看,金庸曾試圖將這部反武俠小說寫的傳統一些,韋小寶起初仍有武功,且學武的意願非常強烈,跟海大富學武功的時候,還順便跟康熙拆招拆到「興味無窮」,而這種具有強烈主觀意願的詞彙最後在鹿鼎記里仍有保留,就是描述韋小寶用水銀骰子賭錢的時候。

數月之後,韋小寶已將「奇巴特」的一千式招數學全,康熙的「八卦遊龍掌」更比他早了一個多月就已學會。兩人一動上手,成千種招式反覆運使,日日各有新穎變化,實是興味無窮。(舊版《鹿鼎記》,連載篇數為1970年1月12日)

連載版中間,韋小寶的內功還一度融合了海派跟陳派兩大特點,且練習方法異於常人(因不認識陳近南給的武功秘笈里的文字部分,只能看圖),「成為武學中前所未有之奇」。但這個伏筆寫到大概五分之一,從此不再提了。

這是個很有趣的痕跡,其實就是在說明金庸創作思路的及時更正。

因為一個武功高強,可以實力碾壓的韋小寶,很容易成為一個開後宮、耍寶之餘,卻又大節不虧的英雄人物。

武功的強勢會令韋小寶不得不承擔起一些直面困境的劇情,因為以現在看到的通行本來說,韋小寶的閃光點恰恰是在於他每次失去身邊人的保護,不得不巧舌如簧的說服或蒙騙對手。如果有武功,大可不用這麼費事,你直接用武功說服對方不就行了?

但正如我上面所描述,一個這樣的韋小寶,以無賴開局,以高手結束,對影視化也許有好處(因影視劇往往喜愛塑造出一個大boss與主角對打,增強效果,因此多個版本的鹿鼎記,韋小寶最後都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學會了武功),但對於武俠小說本身來說,尤其是金庸這種一塊錢都要算計半天不想輸的人,其實並不是個很好的選擇。

的確,看起來金庸武俠小說的主角里,以前沒有這樣的。哪怕是花心如張無忌,也是明面上堅持一夫一妻,並未真的做到開後宮。而此時金庸還未老糊塗,自然也改不出天龍八部新修版那樣的結尾。所以這樣「有些滑頭,好色,但武功極高一人多美的少年英雄」,在金庸小說宇宙里,是新鮮的。

可就像是錢掌櫃說的那樣,你這個作品,在月餅界,堪稱獨一無二,但是如果在饅頭界,它滿大街都是。

對於金庸自己的武俠小說,這樣設計是新鮮。但跟武俠小說這種本來就三低作品遍地的直男讀物橫縱對比,這點猥瑣氣質就算不上什麼「顛覆」了。

金庸後來應該也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沒必要提前把李涼黃易等人的活給幹了。所以他大刀闊斧,將韋小寶的武功限定在逃命的能力上,不再試圖以武力解決問題。

我不認為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高明手段,但起碼對於金庸自己的武俠創作歷程來說,以及傳統武俠敘事來說,這很高明。無形中增加了對於江湖的解構性,以及作品的喜劇性,把武俠小說里最重要的硬通貨給消解了,用歷史與現實去補齊,哪怕不能說「這就是武俠小說這個文體的終點」,但對於金庸而言,的確已經是調子起的太高,再難往下落了。因為他已經從根上將武俠這個文體給「繼承后否定」,無論別人怎麼推陳出新,起碼對他而言,這個結論既然已經下出了,那《鹿鼎記》越受歡迎,他之後的書越難重作馮婦。

如果換作別的作者,大概率是可以依賴之前的豐富直覺與經驗,一抹臉兒當沒這事兒,把《倚天屠龍記》式的爽文再想一些新的設定,穿插在北宋到明朝之間,再寫個兩三本。以他的人氣跟文字能力,還有相對來說嚴謹的創作態度,讀者不至於因此就看厭了。

但難免拿來跟鹿鼎記比較。鹿鼎記的「聰明」,就會襯托出這些作品的「傻」。用趙本山式的語言就是,境界上去了,下不來了。

從局外人的角度,這是金庸自己給自己加的戲,但以創作者的角度,尤其是金庸這種人,他此後確實較難有什麼突破。以至於雖然在鹿鼎記連載當中,他依然寫了一部歷史演義風格大於武俠風格的越女劍,但那並不是他的舒適區,且寫到後來估計也無興味,終於放棄。起碼對於長篇武俠大男主/多男主的金庸式小說來說,鹿鼎記已經起到了嘲諷前面一系列作品的作用,也算是金庸為了拔高、不服輸而做出的犧牲。

從後來金庸自我陳述為什麼「不寫東吳視角版三國」來看,理由也是高度一致,就是「怕輸」,「怕挑戰經典後讀者不買帳」。金庸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鬥聰明才智方面,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渴求,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高標準嚴要求。

當然無論是什麼原因,肯定跟其他同行的關係不太大。包括後來修訂小說,也跟古龍當時因為影視作品大紅可說是毫無關係。

因為金庸從70年代初就開始著手修訂自己以前的舊書,不止在明報有連載,在他開的《新明日報》(新加坡的報紙)也一樣有連載,到七十年代末順利出版。

古龍小說在影視方面的輝煌成就,起於楚原的流星蝴蝶劍。是1976年3月20號在香港上映的。

而這時候的金庸在幹什麼?已經在連載他的「修訂版射雕」。

由此可見,這是金庸一直以來的想法,並不是為同行小兄弟突然發財而「被刺激臨時起意」。金庸的毛病缺陷肯定不少,從後來對一些晚輩的評價與做法來看,胸襟也不算寬巨集。但他致力於對自己作品經典化的心思,應該還不至於有這麼幼稚的心理動因。

(當然為求嚴謹,我只是指出時間線與古龍靠電影ip商業價值起飛全不重合,至於金庸是不是嫉妒古龍寫出《七種武器》、《陸小鳳》等這階段的優秀名篇,才憤而修改自己的作品,要跟古龍打擂臺,我就不知道了)

更何況金庸雖在邵氏電影方面不如古龍,這是受限於篇幅的影響(楚原起初就是要改金庸小說來拍,但無奈篇幅太大,一集根本容納不下,后經過倪匡指點,邵逸夫拍板,才拍了流星蝴蝶劍),事後楚原拍《倚天屠龍記》,仍然是紅極一時,以至於台南地區的人買站票都要看(楚原自己的形容)。

隨手附上兩張當時的剪報,其實楚原的外借風波,以及片酬暴漲,正是因為《倚天屠龍記》而起。

雖然平心而論,這部大賣的作品,質量上的確比他拍古龍差了一些,以至於楚原時隔多年以後,自己都對這種破紀錄的票房有些心虛,不過事實仍是如此。而金庸武俠電影當時後繼乏力的原因,除了金庸較為優秀的小說本身就不大適合拍電影(除非大改動),也有邵氏逐漸式微,武俠片市場逐漸被民初喜劇功夫片等作品取代的緣故。

我是猴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