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陝西工人報
白錦濤
江城三月,寒氣初退。我站在蛇山西麓,望見赭紅的簷角刺破天際,便知道黃鶴樓到了。這座被歷代詩文浸潤的樓閣,此刻正裹在微風織就的紗帳里。早春的薄霧在江面浮沉,將樓影裁成數段,投在粼粼波光里,仿佛有無數座黃鶴樓在水中搖曳。對岸龜山上的電視塔若隱若現,鋼鐵構築的現代圖騰與千年古樓隔江相望,倒像是時空堆疊出的鏡像。
穿過松柏夾道的石階,青苔在條石縫隙間織就暗綠絨毯。虯曲的老松枝幹上,乾隆年間留下的拴馬石環已與樹皮融為一體,石面被歲月磨出溫潤的釉光。古銅色門匾上“黃鶴樓”三個篆字漸次清晰,鐵畫銀鉤里藏著盛唐氣象。朱漆門柱斑駁處露出深褐底色,宛如褪色的丹青手卷。門環銅獸口中銜著的圓環,不知被多少掌心摩挲出琥珀色的光澤。
樓體通高五十一米,重簷翼舒的輪廓竟有幾分振翅欲飛的神韻。仰頭數著九層飛簷,恍見千年前崔顥在此寫下“黃鶴一去不復返”時,簷角銅鈴也正被江風撥弄出同樣的清響。最上層垂懸的七十二枚風鐸,數目暗合武昌城舊時的街坊數目,此刻正奏著參差的清商古調。
沿木梯盤旋而上,樟木香氣沁人肺腑。梯板邊緣凹陷的弧度里,沉澱著明清商賈的步履、民國文人的手杖以及今人運動鞋的紋路。轉角處的花窗格變換著梅蘭竹菊的紋樣,將流動的江景框成四時畫卷。及至頂層憑欄,楚天豁然洞開。江漢平原如一幅青綠長卷鋪向天際,長江與漢水在此交匯成巨大的“人”字,渾黃與碧青的水紋糾纏半里方休。武漢長江大橋如鐵線穿珠,此等天地造化與人間煙火交融的景致,怕是連當年的谪仙人也未曾得見。
欄杆上深深淺淺的痕跡裡,藏著無數過客的悵惘。有位白髮老者正給孫兒指點江面:“看那鸚鵡洲,李太白醉臥過的沙洲……”孩童踮腳張望時,游輪正犁開那片傳說之地,螺旋槳捲起的浪花裡,恍惚有詩仙擲出的酒葫蘆沉浮。忽聽得某處傳來稚嫩的童聲:“故人西辭黃鶴樓”,詩句乘著江風飄散,恍若仙人撒落的玉屑。
斜陽將雲絮染作橘紅時,我倚著石基,眺望著暮色為樓閣鍍上金邊。歸巢的鳥群掠過攢尖頂,恍如當年駕鶴而去的子安。灰椋鳥的身影突然散作滿天墨點,恰似王羲之醉後潑翻的硯池。樓下傳來編鐘樂聲,不知是樂館的展演,還是歷史的回聲。賣摺扇的老嫗收起攤位,素絹上墨蹟未幹的“白雲千載”字樣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卻與對岸大屏滾動的“武漢每天不一樣”形成奇異的互文。
華燈初上時,整座樓閣化作琉璃燈籠,飛簷下的銅鈴在夜風裡細語。鎏金寶頂承接星河天光,鬥拱間的彩繪在射燈下流轉著孔雀藍、霽紅、藤黃,宛如復原的《千里江山圖》。江面遊船拖曳著霓虹駛向夜色深處,光影在水面寫滿現代詩行。此刻忽然懂得,黃鶴樓的美不在飛簷畫棟,而在它如同江心砥柱,將千年光陰截留在九重簷角之間。每個來此憑欄的人,都在與過往無數個自己重逢——那臨風灑淚的遷客,那醉拍闌乾的詩豪,那憑欄懷古的旅人,都化作江霧中的一滴,匯入永恆流動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