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物業費“降價潮”席捲全國。
甘肅蘭州、山東青島、江蘇鎮江等10余座城市宣佈“空置房物業費”打折,最低低至五折;廣西柳州有物業公司甚至推出“0元物業費”,計劃在22個社區踐行;各地物業費均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物業費“大跳水”的新聞,再次引發了人們對於物業話題的討論。每每談及物業,“高收費、低服務”是人們的普遍印象,業主和物業之間的矛盾,也是由來已久的難題。
本文作者曉雯生活在中部省份,前不久,因為沒交物業費,她差點被物業公司告上法庭。在與物業的交涉與博弈中,她發現,在種種因素的影響下,如今不光業主難,物業公司也難,當她和物業管家大倒苦水時,對方也有一肚子無奈。多次交談後,她逐漸對於物業的處境、物業與業主之間的矛盾根源,有了更深的認識。
以下是曉雯的觀察。
午覺剛睜開眼,老公就給我傳來截圖,物業委託第三方給我發律師函了。
起因是我空置已久的房子一直沒交物業費,管家聯繫不上我,只能從置業那裡抄來緊急聯絡人的電話,給遠在海外的老公發了簡訊。簡訊內容大致為,根據《民法典》第X條規定,物業已履行義務,請業主儘快繳納物業費,否則將面臨被起訴的風險。
我一向是秉公守法、依規納稅的好市民,從來沒想過還能沾上官司。交房時,老公替我補繳了各類款項,後來我生了小孩,找了新工作,換了電話,老公又出國工作,一年多沒回過新房,和物業也幾乎沒打過交道,沒想到再次相遇時,已經短兵相接了。
沒裝修的毛坯客廳
我要來了物業管家的微信,趕緊說明情由,2000多元的物業費,還不值得我以身犯險。
管家王姐表示理解,畢竟現在經濟環境波動,大家收入不穩定,個體的情緒狀態容易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最近管家群裡的業主們也動不動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加上房價回落,沒接房的、骨折甩房的業主比比皆是,催繳物業費已經成了她每天的頭等難題。
我之前在網上看到過“每個社區都有三分之一的業主不繳物業費”的說法,聊天中向王姐核實,她委婉地表示,我們小區投資客較多,裝修率不高,去年全社區1070戶的收費率確實不足70%——很多像我這樣身在外地的投資客不好聯繫,有些索性沒收房就拖著,拉低了繳費率。
但她很快強調,物業的服務並沒有因為在戶業主少而打折,該做的事她們都做了。
過年期間,物業給每一戶業主都擦了門,貼了對聯;公共區域也做了徹底的大掃除,有些人家還入戶檢查門窗安全;逢年過節主題美陳、業主活動、花草維護、工程檢修、夜班巡邏……一個都不少。公司標準化運營,人手一本SOP(標準作業流程)手冊,管理到位,就連保安和保潔都是總部親聘直簽的,年齡不超過50歲,門崗保安,俗稱“秩序”,個頭不低於一米七……
不過,物業這頭說破了天也沒什麼用,欠費的情況確實比以前明顯了。
王姐2018年以前在老家縣城一處小物業公司工作,內容簡單,維護三棟樓、約200戶的次新樓盤,繳費率都能達到85%。即使業主們欠費,物業也不著急催促,領導授意她們帶禮物登門拜訪說好話,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也不會有強制考核,“至少不會一直催繳,惹人反感”。
現在她來到省會做物業,工作難度反而更大了。常有業主找到她,問能不能緩交或者打折。王姐回憶,“有一戶業主年前失業了,家裡老人生病住院急用錢,到了交物業費的時候沒辦法,過來找我說情,我只收了他一個月的費用”——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建議客戶分期付款,分季度交,實在不行也能按月交。一個月一二百元,總能拿的出來吧。
管家朋友圈每天打廣告,交物業費贈送好禮
我們小區的物業費是每平米兩塊五,和周圍相比不算便宜。物業的官方說法是,這是根據當年的物價水準、房價水準、周邊小區物業平均水準等因素綜合定價並在物價局備案過的,想降價,層層手續比登天還難。如此算下來,全社區最小的戶型,是我的89平小三房,一年的物業費是2680元,更大一點的房子,平均每年三四千。
手頭寬裕時,這筆不大不小的費用,說繳就繳了;而經濟緊張時,很多人也為此掰扯找藉口。
王姐說,有住戶覺得社區中心雕塑牛角對著自己家窗戶,衝撞了她家,近來連走霉運,丈夫開大貨車翻車一次,自己出門騎電動車骨折一次,找人算過了,這是尖角煞,必須移開,否則就不交物業費;
有住戶嫌這邊夏天靠著人工湖,蚊子多,讓物業去除蚊子,凡是出門被咬了一個包,就是他們工作不到位,嚷嚷著不交物業費;
更有業主和保潔阿姨掙紙殼子,沒爭贏,於是大鬧物業,威脅不交物業費……
繳費率提不上來,王姐和同事們絞盡腦汁各出奇招。小紅書上找話術,問AI,高頻信息轟炸,在門口貼催繳單,不交物業費車進不了地庫,還在出入口擺攤做活動,預存兩年送一年,預存一年送米面油。
雖然表面熱情禮貌幹勁滿滿,但王姐內心也懷疑,“要是業主真沒錢了,怎麼能榨出來?”最後集團統一決定,把這爛攤子外包給專業催繳公司,這一整理,光王姐手裡交上去的業主就有幾十個,其中也包括我。
要說我是很冤的,房子一天沒住,就收房的時候過去看了眼。所有的服務沒享受過,平常也沒人聯繫過我,一開口就是要錢,讓我交得很心不甘情不願。
我看了不少報導,多輪城市已經實行物業費下調,於是和物業爭取,能否以我沒裝修的毛坯空置房為由,打點折,結果遭到拒絕。
“空置房也算在合同內的,不信你翻翻合同”,王姐說。就在我一頭霧水準備翻合同時,對方催促我除了物業費,也要儘快辦理契稅,不然置業點過兩天撤走,再辦房產證就不好弄了。這筆錢是按總房款的1%給,一共8700,一裡一外,算下來差不多一萬多。我瞬間覺得天旋地轉,老天爺,為什麼生活中有這麼多花錢的地方!
我回望自己的決策,想想自己的人生,我不過是歷史長河裡微小的一粒塵埃,一輩子就想要套寫自己名字的房子而已,難道真的錯了嗎?
我買的這套房子位於Z市港區的核心,依託著國際物流、保稅區、大空港等戰略概念,隨著一紙政策的頒布,短短幾年間,這裡各項設施像莊稼一樣拔地而起,簡直是平地上造了一座城。12平方公里擠了10多家大型房企,其中既有恆大、融創、萬科等全國TOP10的巨頭,也有不少本地地頭蛇開發商。
來這裡買房的客戶大概有兩類:附近城市來省會安家的年輕剛需、看好將來發展的投資客。房子一時被炒得沒邊,當時的銷售驕傲地給我追憶輝煌:(均價)一萬以上只是門檻,有些熱盤得驗資、給“茶水費”才能拿到購房資格。巔峰的時候,她一個月賣了17套,連專案部前三都沒排進去,“有些客戶甚至專門從新疆、海南飛過來看房”。
2021年,我從深圳回到老家,帶著一筆當了幾年“乾電池”攢下的“窩囊費”,想在婚前給自己安排個小房子,萬一離婚後被掃地出門,不至於淪落街頭。
我選擇了這個靠近地鐵、緊挨商場、配有學區的臨湖社區,當年均價9000左右,商業貸利率六點多,三成首付,每月還貸3300。簽字的那一刻我毫不猶豫,仿佛從此有了退路,壓根沒想過,短短七八十年的人生裡,背上30年房貸的代價我是否能夠承受。
沒回過的家,成了一種負擔
起初一切順利,我像小蜜蜂一樣,辛勤地按點還貸。到了第二年,房子卻頻傳意外。當年2、3月疫情嚴重,7月又下了七八十年不遇的大暴雨,之後趕上了颱風,施工進度停停走走,後半年索性陷入了長期停工。
彼時“宇宙房企”恆大剛暴雷不久,全國的期房購買者都陷入恐慌情緒中。百億巨頭說倒就倒,更何況我這個只在本地有點名氣的小開發商。要是成了爛尾樓,我一輩子該怎麼辦?每個月我都焦慮地刷新好幾遍專案方的工程進度表,看百分比是否增長。
刷著刷著,我也刷到了銷售的朋友圈。同社區同戶型,價格降了一千多不說,還是兩成首付、4點幾的利率,還送車位!看得我怒火中燒。就在我想要質問她時,卻先接到了對方的求助:姐,我被強制裁員了,公司用各種噁心的手段逼我走,還一分錢賠償都不給。聽說你會寫文章,能不能幫我維權?帶著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和同情心,我又幫銷售打抱不平了一場,兩人也因緣際會成了朋友。
她知道我擔心房子爛尾,經常趁空檔跑到工地給我拍施工小視頻,還和看門保安套話,問什麼時候開工。她補充說,開發商在監管帳戶里的保證金被銀行扣了好幾回。另外一個專案也因延期交付得賠付戶均兩年物業費,集團本來就現金流緊張,這下更左支右絀,只好裁員瘦身了。
好在結局還不錯。房子折騰一年多后,勉強交付了,我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當然,房價也跌得慘不忍睹。算上利息120萬的總價,現在我看小區里居然有急用錢的業主40萬出售,心涼到底。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裡去,人均跌了個首付,租售比更是低到離譜,小區里以前1800輕鬆出租的房子,如今降到1200也無人問津。
社區房價基本腰斬
我安慰自己,只要我不賣,就不需要在乎價格變動,我的初心是想有個歸宿,何須在意漲跌亂人心呢?
直到物業對我窮追不捨,我才醒悟,房子沒還清貸款,就一直都是負資產,你想一動不動裝死,奈何後續亂七八糟的費用像鬧鐘一樣,到點就提醒,一分不會少。
不住也得交物業費——法律是這麼規定的,我也無法辯駁。
王姐說,家家都有難過的坎兒,有個業主前期和開發商簽了首付分期,現在貸款沒還清,房子也沒收,從法律意義上說,這套房子還不屬於他,物業費的計算卻從集中交房那一天就開始了。物業這邊的說法是,“交付和交房是兩個概念,我們只是代為保管業主資料,房子其實已經是業主的了”。業主不清楚其間差別,為自己還沒收房就得先交錢感到憤怒,一打電話就大罵,導致王姐現在也不敢輕易聯繫他。
經濟壓力大,人們繃緊了支出的弦,稍微一點瑣碎都會讓往昔的體面難以為繼。
王姐說,有業主就算文化程度高,也秉承著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態,不怕律師函威脅,揚言隨便告,“反正名下沒有任何資產,再不濟也要拖到庭前和解”。
物業不好幹是事實,開發商留下的爛攤子,全得她們擦屁股。業主覺得社區造景不夠,綠化太少,道路不合理,車位規劃不合理,都會怨到物業頭上。王姐向我訴苦,“有維修基金的專案,領導也會盡可能滿足大家需求,但有一些要求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比如大門,當時設計時已在房管局備案過圖紙,新中式玻璃幕牆,要挑高,要質感,沒辦法建得很高。業主收房后一致覺得不夠氣派,嚷嚷著要弄聯名信逼開發商重建,可專案早已結束,圖紙定稿存檔案,再去跑流程也沒有人管了。“為了這個大門,吵了整整一年才消停”,王姐說。
交付時的單元大堂
物業,作為現代人居住環境中最基礎、最持續的服務主體,既要配合基層治理要求,又面臨服務價值認知偏差、權責邊界模糊等矛盾,舉步維艱。
一方面,她們得時刻待命,回應業主的需求——有業主半夜開車回家,在社區地庫迷路,王姐淩晨一點多也要爬起來,和保安一起滿車庫找人;還有一次,有業主打電話說樓上鄰居搞傳銷,馬桶一晚上響十幾次,一定要物業介入,報警把人帶走,後來王姐藉口排查水電入戶,發現樓上只是在操辦結婚,老家來人住了幾天。
另一方面,物業也承受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王姐和同事接到過不少投訴,理由各異。有位業主半夜喝多了回到社區就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褲衩,躺在樓下長椅睡著了,其他業主發現時嚇了一跳,以為是行為藝術,拍照發進社區群,引發熱議。醉漢醒來後臉上無光,怪物業沒有及時提醒,一定要投訴當班保安。保安查監控自證,兩小時巡樓一圈,他前腳剛走,後腳業主就回來,真的沒看見。不過就算是這樣,保安也還是被罰款了——要是在冬天,業主被凍死,物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王姐管轄5棟樓,約700戶,一上班手機就響個不停。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坐電梯到每層最高樓,一層一層往下走,挨門挨戶排查問題,微信步數每天穩定在一萬多步。如果遇到裝修,她還得進去拍照,看是否操作規範。她以前總覺得這些是無意義的事兒,但沒想到,還真的能説明到人。
前兩天有個女孩子哭著找物業,說裝修公司要打人。王姐一行跑上去查看后,發現工長帶著幾個大男人氣勢洶洶威脅女孩,放話女孩敢退款,他們就敢把做好的裝修都砸掉。王姐詢問原因,得知是電工不熟練,改水電時把全屋並聯電路弄成了串聯,燈一亮要麼太暗,要麼直接拉閘,工期結束了才發現問題,工頭不承認,拉扯著要證據,幸虧王姐留了當時的錄像和照片,能為小姑娘打官司提供憑證。
這份工作做久了,王姐也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總歸是好人多的”。業主有時候送點紅薯,她就感動得要哭。其實身為物業,她也理解這幾年業主的不容易。她自己的房子和我一樣,也買在了高點,現在每個月掙3500,還房貸3900,還有兩個孩子要養,生活壓力也不小。
我問王姐,為什麼不換一份沒那麼累的工作?她說,自己快40歲了,只有中專學歷,這個年紀除了當服務員和進廠,已經沒有哪裡能接納她了。工廠的年齡限制越來越嚴格,而且在流水線上一站就是8個小時,半個月輪一次班,她有家有室,身體熬不動,相較之下,最穩定、能按時發工資的工作就是做物業,“至少這裡給發西裝,看起來還算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