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4月11日電 4月11日,《新華每日電訊》“新華走筆”專欄發表記者王雅晨撰寫的文章《文明符號的和鳴》。
大河是孕育文明的搖籃。從潤澤沃土的長江,到哺育兩岸的尼羅河,一條條文明支流逶迤,彙聚成人類共同的文明長河。人類勞動的造物演化為意蘊深長的文明符號。我們從這些遺世符號的嶙峋筋骨中,還原出歷史的豐盈血肉,感受到文明的精魂。
人民的作品
我曾親身遊歷的兩大古文明遺址,兩座同樣橫亙於北緯30度的人類古文明建築物——良渚莫角山和埃及金字塔,都是脫胎於人民之手的偉大文明作品。
長河余韻逶迤,太湖蒸騰潤澤,天目山支脈一南一北攬臂相擁,東苕溪和良渚港依傍而流,良渚古城盡得天地靈韻、華夏神采。2024年7月,我迎著夏風尋入良渚古蹟,看見莫角山遺址屹立於重重稻田之間。這是一座貴族居住的土造高臺,面積達30萬平方米,分佈有大型宮殿的遺跡。拾級而上,只見天空明淨澄澈,田疇平坦廣袤。
莫角山實際高度僅十多米,良渚先民運來巨木搭建宮殿,以稻草築斜坡為頂。這與當今動輒上百米的摩天大樓相比,遠不算高。自古以來,對抗萬有引力都是一項浩大工程。在古代社會,人類膜拜巍峨高山與瓊樓玉宇——因為高度極其稀缺,只有王權階級才有資格集中資源一次次衝擊人類高度的極限。但階級的鴻溝,卻從那時就將古人命運劃分出雲泥之別。
從莫角山到金字塔,莫不如是。僅憑肩挑手壘,良渚先民以200多萬立方米的黃土等材料構築出了莫角山,又以沙土鋪成7萬平方米的廣場。但宮殿專供貴族居住,高台則為了良渚國王和王後登高作祭祀用。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的過程更令人歎為觀止,巨大花崗岩從開採、切割、運輸再到壘砌,每一項都堪稱複雜精妙的超級工程。大金字塔的圍石和內室石塊嚴絲合縫,連刀刃都無法插入。千年前的金字塔表面還覆有一層閃閃發光的白色石灰岩外殼,塔尖鍍著貴重金屬,燦爛奪目。但這項閃耀於世的人類工程卻由法老專享,千年後猶自鮮妍的壁畫和銘刻只記錄下法老的名諱。
在此後的新王國時期(約西元前1539年到西元前1075年),底比斯(盧克索)附近的偏僻山谷成了分佈著60多座帝王陵墓的帝王谷。法老們耗費數個世紀沿尼羅河西岸的峭壁開鑿墓室,安放遺體。墓穴週邊則建有許多巨大的柱廊和神廟。墓穴入口往往開在半山腰,沿著細長隧道通向深處,最深可達百米。那曾昭彰於世的權力象徵與永恆符號,深入大地,為王權打造另一重隱秘安眠地。但設計者、建築師、工程師和無數工匠們被隱姓埋名,在歷史名冊中查無此人。
西元前30年,隨著羅馬帝國鐵騎踏入,埃及淪為羅馬帝國的行省。末代法老克利奧帕特拉七世一聲低歎,古埃及法老時代轟然終結,曾經附著於金字塔的濃厚宗教、政治含義也隨風而逝。
4000多年前,由於戰爭、氣候等原因,良渚文明最終也消亡於歷史長河。莫角山高臺上早就不再有披掛聖器、唱誦祭詞的身影。但高台周遭,數千年來百姓們不曾輟耕的稻田萋萋如舊。
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走近金字塔,走入良渚博物館,嘗試了解歷史真容,驚豔於先民智慧。此時此刻,這些文明奇跡之作,真正閃耀出人民大眾的榮光,成為向後世詮釋歷史的文明符號。
與天對話
從開羅附近坐船,沿尼羅河一路向南670多公里,便抵達盧克索。這是地球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館”,古稱“底比斯”,古希臘詩人荷馬以激昂詩句歌頌這座富饒威武的“百門之城”。如今,徒留盧克索神廟保存最為完整。
我在神廟遺跡內流連許久,看到立柱恢弘高聳卻殘破傾圮,神像肅穆莊嚴卻面目粗糙。盧克索神廟前方尖碑高高豎立,如一把刺向天空的利劍。按古埃及人設計,每到黎明這柄“利劍”會率先迎接東升旭日。幾千年前,方尖碑的頂端以金、銅或金銀合金包裹,在朝陽照射下熠熠生輝。和神廟牆壁一樣,方尖碑體四面刻滿象形文字和各式圖騰,其中鳥形圖案時常出現。
在古埃及和古良渚文明中,擁有神秘飛行能力的鳥類都被視為人和天之間的重要媒介。5000多年前,良渚先民將鳥奉為溝通天地、聯結人與萬物的信使。時至今日,良渚博物院“鎮館之寶”刻符玉璧上方,仍可依稀辨出一隻鐫刻的小鳥,伏首斂翅側立在三級階梯狀的高台之上——這就是著名的“鳥立高臺”。
古埃及壁刻中的神鳥,常為鷹和隼。它們有時是代表太陽的貝努鳥,有時則為法老守護者荷魯斯神的化身。同時期古埃及文明中的神鳥高台圖符,正是古埃及第一王朝法老傑特的名字,由代表神祇的“鳥形”外加代表宮殿的“台形”組成。台形內部鐫刻出國王名字。這種形式後來演化成“王名圈”,特以象形文字書寫法老名諱。良渚的“鳥立高臺”可能也有相似用途,據學者推測,“鳥立高臺”內部中似人似鳥的圖形可能代表了當時統治者的名字或形象。
與天對話,是古文明逐步摸索自然規律和宇宙秩序的路徑。古埃及金字塔的建造就與天文現象密切相關。高聳的吉薩金字塔與獵戶座的“腰帶”對齊,借此引導法老的靈魂進入來世。每年7月中旬天狼星首次在黎明前升起,與尼羅河洪水的到來時間吻合,古埃及人據此預測洪水,指導農業生產。
古良渚人亦觀測天象、制定歷法、預測氣候變化,根據地理環境修建房屋,修建築河夾城的水利系統用以灌溉。
與天對話,亦是古人與世界、與自我對話的另一重形式。
在古人眼中,“天”既是蒼茫自然和浩瀚宇宙,也是萬物秩序和道德規範。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強調“天命”“天道”,將修身養性的內在需求看作順應“上天”意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涵括天、地、人乃至宇宙的深層規律。“天人合一”追求“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古良渚用外方內圓的玉琮和渾圓如天的玉璧等禮器祭拜天地,抒發對“天道”的敬畏。莫角山祭台和瑤山祭壇都呈階梯狀,可能象徵著“登天”和“走近天神”。
在古埃及,人們崇拜太陽,信奉的眾多神祇中有“天空女神”努特。另一位頭上飾有鴕鳥羽毛的古埃及女神瑪阿特,象徵宇宙秩序和道德規範。在古埃及神話中審判死者德行的“心臟稱重”儀式里,她的羽毛是衡量死者是否有資格進入來世的砝碼。有埃及現代學者在比較研究後,認為中埃兩大古文明對於萬物秩序和內心道德都有著發自內心的追求,“他們都相信人與人、人與自然在現世中的和諧是人們應該追求的目標”。
古人與天地對話、與萬物對話,如今我們以文明符號為媒介,對話人類的童年,聆聽歷史的留聲。也許在未來,人類文明會相互交融為不分你我的一體。到那時,文明符號將成為人類和鳴中最動人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