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眾研究”,直面一個不該迴避的“公共課題”
更新于:2025-03-28 23:51:10

  新華社北京3月28日電  3月28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她的“小眾研究”,直面一個不該迴避的“公共課題”》的報導。

  對所有人而言,“至親的死亡”都是房間裡那頭被刻意迴避的巨象,有朝一日,終須面對。

  少有人知道,喪親之痛——伴隨喪親而來的哀傷,也是一個學術研究課題。

  曾經,李昀鋆對此也一無所知。直到母親的驟然離世讓她成為一個陷入哀傷的年輕人,又成為一個研究哀傷的年輕人,並因此,遇到同樣在哀傷中的年輕人。

時間治癒不了一切

  人生的變故發生得太快了。

  2014年夏,正在教室自習的李昀鋆接到母親中風入院的電話,匆匆趕往醫院。4天後,她失去了母親。

  接下來的事,都發生得太快了。

  母親的遺體被推出來,她俯下身,按母女倆的習慣,親了母親4下,額頭、左頰、右頰和嘴唇。

  火化爐開啟,她親手把母親的遺骨拾起,裝入骨灰盒。

  那時,這個21歲的女孩好像比大部分同齡人更鎮定、更知道該做什麼。

  從本科到研究生都攻讀社工專業,李昀鋆做過各種實習,包括去醫院做安寧療護志願者。

  專業訓練讓她從不吝於表達愛意。母親生前,李昀鋆常常親她、擁抱她。母親臨終時,她像安寧療護志願者培訓時教的那樣,跟昏迷著的母親講了許多話,道謝、道愛、道歉、道別。

  葬禮上,李昀鋆哭得撕心裂肺,“沒有壓抑,有意識地去宣洩”。

  她想,接下來,自己會逐漸從悲痛中走出,“正常”地生活下去,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時間能治癒一切。“我真的以為會這樣。可等葬禮結束,卻發現整個事情都跟我想像的不同。”

  外人眼裡,李昀鋆很快放下了悲傷,繼續在復旦大學的碩士學業,開始忙著申請讀博。但她覺得自己快“瘋掉了”。思念隨時襲來。她爬樓梯爬到一半,會哭;騎車去教學樓的路上,會哭;拿起手機,想到打不通母親的電話了,會哭;晚上遲遲不敢回宿舍,在校園裡逛來逛去,找沒人的角落偷著哭……“沒有人告訴過我,失去親人的生活是這樣。”

  她向家人傾訴,但每個人都勸她放下。父親開始相親,所有人看上去都已釋然,只有她放不下也不願放下。

  她感到困惑:為什麼自己這麼難過?為什麼痛苦這麼漫長?自己是不是不正常?“我一直在想我要哭多久。也許是21年,因為她養了我21年。”

  碩士畢業後,李昀鋆到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計劃做長者群體的研究。入學後選導師,她在學院官網上找做相關研究的老師,看到陳智豪教授的研究領域里,有個從沒見過的英文單詞:bereavement。

  “我打開詞典,一查,‘喪親’。‘哐——’地一下就哭了。”她用物體撞擊的擬聲詞,形容那個落淚的瞬間。

  那是李昀鋆第一次知道,原來喪親也是社工的研究領域,而她的難過、痛苦等情緒在這個領域有專屬的名字:grief,“哀傷”。

  她不打算做這類研究,“害怕觸動自己”。她選陳智豪做博導,但只跟他聊長者研究。對於隱藏喪母之痛,她已經駕輕就熟。

  入學後第二學期,陳智豪給本科生講通識課《與哀傷共存》,李昀鋆是助教。

  課上,陳智豪說:“哀傷就是愛,你愛一個人多久,就會哀傷多久。”

  那一天,李昀鋆從課上哭到課下,坐校車離校時還在哭。“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釋放。原來我的哀傷不是有問題,是對我母親的愛。”

  兩個月後,李昀鋆遭遇一場車禍,在醫院裡躺了19天。她開始考慮改變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我發現即使年輕,也可能會死。我開始思考人生裡有什麼對我非常重要,是死之前一定要做的,我決定研究喪親和哀傷。我想知道我的哀傷是怎麼回事?究竟要怎麼處理?它真的太重了,是我生命裡一個好重的東西。”

被遺忘的“人生第一次”

  “為什麼研究這個?有什麼意義?”更換研究課題后,李昀鋆發現,自己需要“花很大力氣”反覆回答人們的質疑。

  同樣的問題不會拋向她那些研究老年人群或流動兒童的同學。但是,喪親者的哀傷?那不是隨著時間流逝就會自愈的東西嗎?

  “因為我導師就是做這個的。”“因為喪親者需要得到更多關注。”彼時,李昀鋆會藏起真實的初衷。有時候,連她自己也懷疑,這個“自私”的研究真的有價值嗎?

  其實,學術界對喪親之痛的探究已逾百年。1917年,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德在《哀悼與憂鬱》中提出“哀傷工作”理論,主張喪親者需要撤回對逝者的情感依賴,從喪親之痛中恢復。作為哀傷研究的奠基性理論,這一觀點影響深遠。

  此後,學界對喪親與哀傷的研究不斷發展。國外學者逐步形成一個共識:哀傷是高度個別化的過程,喪親者應有“哀傷權”,以自己的方式和節奏表達哀傷,並獲得社會的承認與支援。

  研究中,李昀鋆留意到一塊空白。

  檢索中國大陸地區的哀傷研究時,她發現相關文獻數量有限,且多聚焦汶川地震倖存者、失獨老人等群體,幾乎沒有對年輕喪親者的關注。

  事實上,主流哀傷研究也長期忽視年輕人。直到20世紀80年代之後,第一本探討青少年哀傷的著作才得以問世。

  然而,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人遠比人們想像的更多。參考文獻西方數據,李昀鋆推算,這一人群約佔年輕人群的3.4%-11%。他們尚未完全獨立,處於人生發展和建立身份認同的關鍵期,對死亡缺乏心理準備,是哀傷調適困難的高危群體。

  李昀鋆指出,如果缺乏死亡教育,這些年輕人往往在毫無準備下,遭受人生中最初、也最沉重的離別。他們對自己強烈的哀傷手足無措,同齡朋友沒有相關經驗和知識,不知道怎麼回應,社會支援也十分有限,令他們倍感無助。

  李昀鋆將這種狀況概括為:“被遺忘的‘人生第一次’。”她想關注的正是這種“第一次”。

“我們”的故事

  一度,李昀鋆擔心自己畢不了業。要找到願意接受研究訪談的喪親者太難了。在熟人網路和公益機構幾經碰壁後,她試著寫了封訪談物件招募信,發佈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

  信寫得真摯。將心比心,她明白,在對死亡諱莫如深的氛圍里,許多喪親者渴望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傾訴哀傷,又怕被人輕率對待。這封邀請信當天就獲得大量閱讀和轉發,191位喪親者填寫了報名資訊表。

  從2017年8月至2018年9月,李昀鋆完成了106次對中國大陸地區喪親者的訪談。隨著選題範圍的聚焦,其中44位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人成為她博士論文的書寫主體,包括33位女性,11位男性。

  他們多為獨生子女,在10-30歲間經歷了父母的離世——27位父親離世,15位母親離世,2位雙親離世。接受訪談時,最年輕的19歲,最年長的34歲,平均喪親時間5.37年。

  母親過世後,李昀鋆總覺得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類”。現在,她遇到了44個“同類”。

  她曾迫切地想瞭解其他人怎樣處理自己的哀傷,怎樣理解自己的經歷,又怎麼繼續“好好生活”。現在,在受訪者敞開的訴說里,她一點點觸及哀傷真實的肌理。

  李昀鋆發現,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有一個相似經驗——他們極少與他人展露自己真實的哀傷感受。

  訪談結束時,許多人會說,這是第一次袒露自己隱秘的哀傷,連最親密的家人也沒聽過這些。有人告訴李昀鋆,之所以願意參加訪談,一個原因是“我也真的很想講”。

  在李昀鋆看來,儘管“80后”“90后”被視為更具個性、更勇於挑戰傳統的群體,但大家普遍遵循傳統規則,把哀傷深埋心底。“少數人跟我一樣,嘗試過與家人分享,但我們都發現這條路走不通,不知道為什麼,會被處處迴避。”

  絕大多數受訪者在父母離世數年後,仍然“無法接受”“非常痛苦”,這與李昀鋆自己的體會一致。有人說這種情緒猝不及防,是“一個無處不在的東西”;也有人問李昀鋆,“母親過世三年了,我還是在難過,是不是不正常?”

  李昀鋆試圖在社會文化情境中探究這份哀傷,以一些完整的敘述,展現從父母離世,到葬禮以及葬禮之後,這些年輕人經歷了什麼,如何一步步藏起哀傷。

  “我很有意識地這樣做。”李昀鋆解釋,喪親經驗常被視為個人的、內在的心理過程,結果是人們容易去責怪喪親者,比如,你為什麼不去跟家人朋友求助?你為什麼不夠堅強,不能放下?

  通過44位受訪者的講述,李昀鋆記錄下他們身份轉變的過程,也記錄下他們重構人生意義的掙扎。李昀鋆認為,哀傷會重塑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就像她在母親過世後,感受到人生的“不公平”,許多受訪者也有類似感受,但令她驚訝的是,“他們對於死亡、生命、家庭和愛的想法,他們對意義的追尋比我豐富太多了”。

  為保持客觀,訪談中,李昀鋆沒有透露自己的喪母身份。但在研究後期,她會不斷跟受訪者更新研究進度,將這一研究稱為“我們的故事”——她和他們,45個失去至親的年輕人共同建構的故事。

  2020年,李昀鋆完成了博士論文《父母喪失、追尋意義和身份改變:青春期和成年初期經歷父母離世的中國子女如何在其“成人初顯期”與哀傷共處?》,這或許是中國大陸首個對年輕喪親子女的質性研究。

  她選了這年的7月29日作為論文答辯日,這一天是她的母親甘瑞珍的忌日,後來,又成了她自己的結婚紀念日。

  也是在準備論文答辯期間,李昀鋆不再隱瞞自己的研究初衷。“我決定說出來,我經歷了母親的去世,我很痛。剛開始,也會怕別人議論,怕被說像祥林嫂,但我好像找到了一些說出來的意義。”

  她想讓世界看見、承認和尊重那些年輕人喪親後的哀傷,讓他們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

與哀傷共處

  “博士論文寫完後,我的哀傷依然很強烈。它並沒有帶給我所謂的和解,和想像中的答案。”李昀鋆覺得,做這項研究的過程不是自我療癒,而是自我探索,“像去海底潛水”。

  最終,她沒有找到最初想找的那份寶藏,卻在整段旅程中遇到很多可愛的小魚,看到很多不同的風景。

  這不是一次輕鬆的探索。整理、分析訪談資料的那兩年,她沉浸在受訪者的故事中,“我很痛苦,覺得哀傷是一個想不明白的東西,一個巨大的疑惑,一個沒人願碰的東西。我真的能把研究做好、做出來嗎?大家把那麼珍貴的東西交給了你……”

  回過頭看,她感歎自己的幸運,有機會走過這樣一段旅程,遇到這樣一群“同行者”,奢侈地花3年時光叩問一個魂牽夢縈的人生命題。

  “做完這個研究,我跟我的哀傷好像經歷了一次很深刻的交往。”李昀鋆發現,她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哀傷、理解自己的難以釋懷了——把她的哀傷如洋蔥般層層剝開,最內核的部分,是她無法接受母親生命意義的虛空。

  如今,她不再被動承受哀傷的影響,而是自主地做出選擇。“我選擇不和解,也接納了自己這種選擇。其實哀傷從來不能‘走出去’,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只能跟它相處。”

  導師陳智豪的那門課,叫“與哀傷共存”,寫論文時,李昀鋆化用了這個題目,改成“與哀傷共處”。“‘共存’的話,感覺哀傷更多是一個客觀存在,我們沒辦法對它做什麼。而‘共處’,是說喪親者能自己決定與哀傷相處的方式,可以主動靠近一點點,也可以離遠一點點。”

  李昀鋆一再強調,哀傷的本質是愛,是想繼續愛那個重要的人,但所愛之人已不在這個世界上。正如漢代聲訓學經典《釋名》所言:“哀,愛也。愛乃思念之也。”

  人們不必因哀傷的難以止息而自責,懷疑“只有自己有問題”,那實在只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愛的代價”。有這種感受的人很多,大家只是各自沉默。

  2024年,李昀鋆去公益機構實習,為喪親者做哀傷輔導。她注意到很多喪親者的訴求,都是想“恢復正常”“把病治好”。

  儘管世界衛生組織在2018年發佈的《國際疾病分類(第11版)》里,將病理性哀傷從抑鬱症里分離出來,定名為“延長哀傷障礙”。但在李昀鋆的觀察中,絕大多數想“治好病”的喪親者都不符合延長哀傷障礙的診斷標準,並未因哀傷導致日常生活、社會關係、工作學習等功能受損,他們只是非常痛苦。

  李昀鋆會耐心解釋,這種哀傷不是病,無需“治癒”。她希望更多人不要像她當年那樣,對自己有那麼多責怪和不理解。“我們對喪親者的耐心太少,對哀傷的瞭解太少,留給哀傷的生存空間太小。”

  她希望人們能給哀傷中的喪親者更多理解和善意,讓他們知道自己不用獨自承受一切。畢竟“不幸但又無法逃避的生命真相是——我們所有人都將是、正是或曾經是與哀傷共處的人”。

  她鼓勵喪親者正視哀傷,觀察自己的哀傷究竟什麼模樣。“這種直面會很痛苦,但也能幫助他們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做出不一樣的選擇,變得更有力量。”

  她提起自己看過的一個說法:對於喪親者,哀傷有點像一塊石頭。最開始背它,你被壓得喘不過氣,覺得好辛苦,但又沒辦法扔掉它,只能背著它繼續往前走。慢慢地,你覺得石頭沒那麼重了,路人勸你扔掉它,可你不想扔,你把石頭放進口袋,選擇帶著它繼續走下去。

  “你可以做選擇。當你發現這塊石頭對你很重要,就背著它繼續走好了。”李昀鋆說,“其實石頭還是開始那塊石頭,它的重量從沒減輕過,是你變強壯了。”

“追求過一種有意義的人生”

  2025年春,脫胎於李昀鋆博士論文的著作《與哀傷共處》出版,此時,距其開始相關研究,已過去了8年。

  李昀鋆一直覺得,這些記錄著年輕人真實哀傷的文字,不應當只存放在學術資料庫里。當年,她如果能遇到一個瞭解哀傷的社工、讀到一本講述哀傷的書,或許就不會在摸索著與哀傷共處的過程中被撞得傷痕累累了。

  博士畢業後,她多次嘗試出版,都未如願。後來,論文里的一位訪談對象大學畢業後進入出版界工作,為她牽上了線。

  為這本書作序的陳小姐,也是李昀鋆的訪談物件。序言里,她以輕鬆的口吻對讀者們說:“現在,你有機會以一種‘無痛’的方式走走我們之前的路……不要害怕討論哀傷和死亡,勇敢地翻閱下去,成為一個更懂愛人的人,多好呀!”

  陳小姐告訴李昀鋆,她的媽媽聽說這本書的作者是之前找她做研究的姑娘后,“露出了欣慰的微笑”,說她在訪談後,發生了很多好的改變。

  “我希望這本書也能給人們帶來哪怕一點點小小的改變。”李昀鋆說。

  她承認這是本很“情緒化”的書,特別是在她將學術性內容進行高度濃縮后。“但這些情緒都是真實的,或許未來某個喪親者讀到這本書,會感到安慰,知道有很多哀傷就是非常強烈,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個。”

  最近,為配合新書宣傳,李昀鋆開始走到台前,接受採訪。“我的性格真的特別內向。擱在幾年前,我未必願意做這件事。在我的經驗裡,沒人願意關心喪親者的感受太強烈了。現在,有人願意關心了,我要求自己勇敢一點,把握住機會,盡量多分享,讓更多人瞭解哀傷。”

  她抓住各種時機,跟不同人做哀傷知識的科普。例如,她鼓勵人們使用清晰的詞語描述喪親和哀傷,也身體力行地試著打破“避談生死”的禁忌。一次採訪中,有記者全程用“那件事情”指代她母親的過世。“哪件事情?”她問,“我的母親死去了”。

  結束相關研究已4年有餘,現在,李昀鋆為自己的人生建構了一些新的意義。

  意識到比起做學術、寫論文,自己更想去真實陪伴需要説明的人,這幾年,她一邊做博士後研究員的全職工作,一邊讀了個側重實踐的社工專業碩士,學習更多實務技能。

  她計劃在今年下半年離開學界,投身哀傷輔導或臨終關懷工作。“我不知道這個選擇對不對,也不知道有沒有合適的崗位,但對我來說,沒做過這塊工作,會覺得人生有很大遺憾,而我現在做每個選擇,都是以臨死前會不會遺憾做參照系的,比如做這個研究、出版這本書。”

  現在的李昀鋆,已經能夠更好地與哀傷共處。在她眼裡,人生充滿意外,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要鼓起勇氣,主動選擇,堅持自我——“追求過一種有意義的人生”。

一紙潤千年
一紙潤千年
2025-03-31 10:20:20
瞭望 | 燎原“村跑”
瞭望 | 燎原“村跑”
2025-04-01 21:5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