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學生的“地下手機買賣”,有時候超乎家長和老師們的想像。
劉維是一名小學老師,有一次,他到手機店裡換電池,看到一堆不是很值錢的舊手機。
好奇之下,他問老闆:“這些五六百塊錢的二手手機,誰會買來用?”
老闆告訴他,這是賣給小學高年級的學生和初中生用的。他們平時不允許使用手機,有些學生便私底下偷偷存下零花錢,拿來買二手手機。機子價錢不高,即使被家長沒收了,學生們也能再換一台。
這段經歷,讓劉維頗為震撼。日常教學中,他經常跟自己的學生交流,理解電子產品給學生帶來的影響,但他沒想到,越是嚴管,手機需求越是強烈,甚至轉至“地下”。
外界對類似現象的擔憂,顯而易見。不久前舉行的全國兩會,多個提案與手機相關。全國人大代表姚明提議,設立“熄屏24小時”行動,讓孩子去體驗真實的世界;政協委員洪明基發佈視頻,希望國家立法,嚴禁家長給15歲以下的孩子購買和使用智能手機。
該不該禁止孩子用手機?這個爭論了十多年的話題,經常熱度高漲,卻總是不了了之。最近兩年,國外也就兒童、青少年的手機和社交媒體禁用法案,展開過激烈辯論。法國、澳大利亞、巴西等國,都已經全面實施。
多年來,政府、機構、學校、家長和其他人都認為,兒童使用智慧手機與欺淩、自殺傾向、焦慮和學習注意力不集中等現象有關。但所謂的“沉迷手機”現象之下,有哪些困境是我們還沒看到的?
秦芹是一名公立學校的初中老師,她表示日常怎樣管理學生使用手機,確實是一個問題。
平時,她所在的學校明令禁止學生帶各種電子產品,“工作日不可以玩,只有週末可以”。但是,具體的執行情況,還是看學生的自覺性,以及家長的監督程度。
校外,學生的自由度變高了。秦芹知道,學生們使用最多的場景還是刷短視頻和玩遊戲,有家長跟她反饋,孩子在家裡非常“囂張”,經常會因為手機和父母發脾氣,搶手機。即使是班裡成績較好的學生,其家長也會吐槽,學生在家裡不夠自覺,手機誘惑太大,導致學習鬆散。
學生在學校違規用手機,她往往會選擇先沒收,然後和家長商量怎麼處理,“還是以耐心溝通為主,手機一般會放到學期結束才歸還”。如果是住宿生,則要停宿兩個星期作為處罰。
秦芹表示,自己所帶的班級不是重點班,學生的成績和學習習慣相對沒那麼好,所以手機的管理也難。而且,現在的學生更脆弱了,“老師也不敢硬著來,要察言觀色。”
社會新聞里,手機引發的衝突和矛盾並不少見。
2024年,在江西上饒萬年縣一中學,七名初中生帶手機去學校被發現,他們排隊站在講臺上,當著同學的面,將手機扔進水桶。
極端案例里的衝突,背後是複雜的現實因素。
首先,手機使用的低齡化,已經是突出的社會現象。
早在201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發佈的《青少年藍皮書》就顯示,10歲以下兒童的觸網比例達到72%,八年前,這個比例為56%。藍皮書還顯示,超過64%的小學生擁有自己的手機。結合近年各機構的報告,這個趨勢只增不減。
其次,由此衍生出的手機生態,已經是學生流行文化里的一部分。
劉維發現,即使孩子們平時不會帶手機上學,但他們聊到的話題都跟視頻、遊戲相關。
下課後,他經常看到一群孩子湊在一起,大家聊得最多的是“你玩什麼遊戲”和“你有沒有刷到什麼有趣的視頻?”,這些內容,幾乎是孩子們的共同話題。
除此以外,小學生們會以手機里的遊戲人物為原型,創造和改編成課間活動的新遊戲,而網路上流行的某些段子和口頭禪,也會很快在學生們之間流行,成了他們的“社交貨幣”。
“遊戲社交”“手機社交”漸漸成了中小學生建立友誼的方式,但矛盾的是,特定教學場景,卻不得不藉助手機完成。
秦芹表示,她所在的地區進行了中考改革,其中英語科目的聽說部分分量加重,且佔比較大,日常訓練需要在特定的APP上完成。每週末,老師都會佈置一定的訓練試題,她知道,其實大部分學生都會用手機來完成試題。
客觀上,學生的作業離不開手機的輔助。
所以,不少一線教師的選擇是,一方面,説明管理學生們在校期間的行為,另一方面,通過班會課等活動告知他們,手機會帶來詐騙陷阱以及網路霸凌,讓他們學會防範。
只是,在教學管理以外,老師們還在學生身上看到更深層次的隱憂。
劉維對學生的手機問題並沒有那麼悲觀。他反而理解孩子們的選擇,因為“這是少數他們能自由喘息的時間”。
劉維是一名沿海地區的小學老師,同時擔任班主任工作,其所在的學校是主城區的核心學校。學校里,很多孩子基本是“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學習資源豐富,家庭條件不錯,父母也願意為教育投入。但是,孩子面臨的學習壓力很大。
他描述了小學生一天的常規作息:“早上6:30要起床了,吃完早飯到學校大概7:50,這一段上學的路程往往很趕,大人行色匆匆趕上班,孩子們步履不停,到了學校以後,緊鑼密鼓的一天就展開了。”
課間的10分鐘時間,原本能讓學生簡單休息,但為了減少安全隱患,現在學生下課後的活動範圍和時間都很少,如果下一堂課的老師提前到達教室,學生們除了“廁所社交”,跟同學講話的時間也沒幾分鐘。
等到他們放學,仍然沒有自主活動的空間。他們要麼被送到託管機構里接著上培訓班,或回家繼續輔導作業。
劉維感慨道,“這一天的學習下來,孩子的安排很滿很滿,幾乎生活在全方位的監管之下,這麼緊張的狀態里,孩子能社交的場所不多。”
他發現,越是嚴格管控孩子用手機,他們的好奇心越重,反而會以別的方式,彌補自由社交的需求。
“問題的重點是,孩子沒有太多喘息的空間。”劉維認為,與其說擔心孩子過度使用手機,不如說,現實情況里,他們連使用手機的時間都沒有。
壓力是多維度的。劉維舉例說,他所在的小學實行的是“五四學制”,也就是五年小學和四年初中的義務教育。“不過,在全國範圍內,鮮少有五四學制的統一教材”,他所在的學校,沿用的還是六三學制的教材。也就是說,原本六年學完的知識,壓縮了一年的時間,“對於一般的孩子來講,肯定是在趕進度的。”
而不少小學生的課外培訓班,包括奧數班以及特長培訓。劉維直言,這源於他所在區域的高考、中考競爭激烈,頂尖高中往往是在初二、甚至初一時完成部分學生的篩選,“最優秀的孩子在初一就被抓走了”。在這樣的篩選壓力下,即使還在小學階段,“難免導致教得難、教得快的情況出現”。
層層傳導的考試壓力,讓一名學生從小學開始就過上了相對高壓的生活,而以前“粗生粗養”的養育方式也漸漸被家長們淘汰。
“有時候老師其實也會給孩子帶來壓力”,劉維直言,“坦白來講,老師現在算是一項高危的職業,在引導孩子的過程中會著急,批評過度,引發了孩子的情緒,我們在網路上也能看到例子,這是很難忽視的因素。”
他還提到,隨著學生的成長,同伴關係漸漸取代了親子關係,同學之間鬧得不愉快了,甚至有被排擠的情況出現,“這一類社交問題帶來的情緒很難宣洩出去。”
在手機上,很多孩子會選擇在網上記錄自己的情緒,而當他們正常的社交需求沒有被滿足時,電子產品往往成為了代償的工具。
一塊電子螢幕,不僅滿足了孩子輕鬆休閒的需求,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地點禁止狗狗地區和場所,還給了他們扭轉世界的社交意義。
2018年,東北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濤帶領的課題組在四川進行了一項田野調查,他們想了解網路遊戲為什麼會在鄉村兒童間風靡。
在這項田野調查裡,李濤觀察到一些有意思的現象,具體來說,遊戲賦予了“差學生”看待成績好壞的新視角。
他們所調研的班級里,老師按照學習成績進行了座位的排序,希望以中間帶動兩邊的同學提升成績,其中,中間是成績較好的學生、兩邊是成績較差的學生。
但是,在“差學生”看來,事情不是這樣的。其中一名愛打遊戲的同學告訴他們:“我們週一到週五的工作就是研究遊戲戰術,處於蟄伏狀態,到週末才開始真正的工作(學習);他們(好學生)從週一到週五都在工作(學習),週末則蟄伏(遊戲)。”
令李濤驚訝的是,網路遊戲改變了這些所謂的“差學生”對學校生活的理解。在他們的視角里,好學生不會打遊戲,不得不好好學習,而週末才是自己開展主業的時候。
“我沒想到遊戲還存在這麼一個構建符號世界的功能,幾乎是重構了一套話語體系,而且它在小孩的世界裡還那麼受到認同。”
網路和現實世界變得密不可分,也讓幼小的孩子不再理會成人世界里的規則,“自洽”地適應著鄉村生活里的嚴肅與孤獨。
網路遊戲也挑戰了老師的權威。李濤在調研中總結道,“網路化生存”挑戰了以往的“知識權威”和“關係權威”。網路是孩子和老師一起共同膜拜的權威物件,他們發現曾經的知識權威——老師不再是什麼真正的“大人物”。
在他看來,這種看似扭轉的教學秩序,是技術帶來的社會形態改變。以前,知識是通過前輩向後輩進行傳遞——在社會學里,這被稱為“前喻文化時期”。但現在知識不再由老師進行闡釋,“老師剛講完一處知識,孩子們就會說,我最近在手機上看過了,這是過時、被淘汰了的。”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稱之為后喻文化,也就是說,年輕人掌握了文化主導權,他們創造新詞彙、新知識,反向地把經驗傳導到前輩身上。“你看現在的后喻社會,孩子比老師還提前掌握一些新消息,這已經是日常教學的常態了”,李濤向南風窗表示。
值得一提的是,在調研完成後,李濤也嘗試打開了孩子們玩的那款遊戲介面,他也被吸引進去, “那幾個月,什麼事都不想幹,就想玩遊戲。”
這一次調研讓李濤有了新的感悟,他認為沉迷網游並不是孩子的錯。“遊戲工業是現代工業里的一部分,(遊戲公司)重金聘請了大量專家、人才設計機制,有種種吸引人的情節,如果你想輕易退出,不可能,那是違背常識的。”
而智慧型手機則同理,李濤認為,現有的教育制度建立在工業社會的根基上,如今社會在轉型,數位化浪潮席捲而來,教育制度也應該變化,僅僅呼籲遠離手機、禁用手機,並不實際。
李濤認為,“單純苛責手機好還是壞,我認為沒有意義。”“你看現在那麼多新需求湧現,手機廠商完全可以推出符合年齡特徵的手機,譬如小學手機、初中手機等等,讓先進的技術幫助實現學習的個人化。”
不可避免的是“家庭因素”的關鍵性:“如果一個家庭里,家長天天盯著手機看,孩子很難不模仿。”
在劉維看來,“家長如果不改變,老師做得再多,作用都很微小。有些家長可能礙於面子,覺得老師說的是對的,實際上回到家裡面,還是按照原來的思維系統操作,你沒辦法給他重裝系統。”
他並不否認網路帶來的負面影響,譬如那些“爛梗”“電搖”等等的流行文化,在孩子群體里相當流行。不過從實際出發,“很多沉迷手機的新聞主要集中在寒暑假期間,這些屬於少數案例,不算是常態,會給外界帶來錯誤的判斷。”
平時的教學中,劉維經常跟家長溝通手機問題,開展過好幾次的直播課程。這些課的反饋不錯,最重要的一點是更新了家長的觀念,“很多家長會有困惑,他們也覺得手機是個壞東西,但是互聯網時代到來了,手機是把雙刃劍,他們的觀念也更新了。”
現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們更加與時俱進,也更加敏感。這讓家長在跟自家孩子溝通、相處的過程中,雙方都有著很多困惑。
譬如,劉維提到,現在的小孩子經常處於一種“抽象的環境里”,他們對網路上的熱點瞭解頗多,但是距離具體的生活很遠,“就像之前的熱搜,‘現在有的孩子居然不認識人民幣了’”。有時候,孩子們會把自己的網路口頭禪運用到語文課的寫作里,比如“yyds”這種,他們分不清正式用語和網路詞彙的區別。
2024年底,紐約大學教授喬納森·海特撰寫的《失控的焦慮世代》出版,討論了被手機餵養長大的一代,是如何面臨他們心理上的各種問題的。
其中,喬納森重點提及,社交媒體給Z世代(1995年以後出生的一代)帶來了“童年的大重塑”:女孩看到演算法推動的完美形象時,誤以為這是現實世界的標準,加劇了自身的身體羞恥感和焦慮,男孩則容易被社交媒體扭曲對親密關係的認知,“被訓練成無法愛人、無法專注的個體”。
對於低齡的中小學生而言,社交媒體的普遍傳播,某種意義上,會讓他們以為“點讚”“分享”就是互動的唯一形式,會把網路經驗理解成真實世界,從而缺乏了真實的觸覺。
在網路上,“該不該給孩子配手機”“怎麼和孩子溝通手機問題”“該收手機嗎”等等問題也見諸社交平臺,焦慮的家長們面臨著和孩子的代溝。
僅討論“禁”與“不禁”手機,似乎無法觸達問題的根本。這背後是整個社會生態的變化,現代數碼工業、遊戲工業、社交媒體文化、家庭因素、高考壓力、師生關係都與此緊密相連,甚至更遠的,還聯結到整個教育系統的更新與梳理上。
在剛擔任教師之初,劉維也曾經認為手機是“洪水猛獸”,而當他在一線工作時間越長,跟學生的交流越多,他其實越發理解到,“其實我們沒辦法阻止他們接觸網路,但我感覺還是要相信我們的孩子,他們願意去承受風險,擁抱新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