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婚者,她們並不一定是單身主義或者不婚主義的捍衛者。恰恰相反,自婚是她們成為更好自己、開啟浪漫愛情的一把鑰匙。
社交媒體上,小然穿著一條哥特感的黑色婚紗裙在香格裡拉舉行了一場“一個人的婚禮”,婚禮的來賓是在“結婚”當天,通過手繪邀請函請來的60多名陌生人。
這條視頻在社交媒體上獲得了6.6萬的點讚量。視頻下的大部分評論都充滿了善意和支援,他們認為,和自己結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是一種愛自己的表達,也有人對此無法理解,並將其與“孤獨的最高等級”畫上等號,抑或是博人眼球的社交流量密碼。
在香格裡拉,小然的“一個人的婚禮”
在社交媒體上宣稱與自己結婚的女孩不在少數。最早可以追溯到2011年,幾位女性聚集在西班牙的北部城市畢爾巴鄂(Bilbao),公開表達對自己的愛意,並舉行了和自己的結婚典禮。
“自婚”,指的是一種以加強自我關愛為目的而與自己結婚的行為,旨在打破社會長期以來對單身生活的消極偏見。
我最好奇的是,那些選擇自婚的女孩怎麼看待“自我”在愛情中的位置,自婚行為給她們的人生帶來了怎樣的變化?
“和自己結婚,完全是一場臨時起意。從決定到結婚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
此前,小然在麗江的鄉村小學里支教,她教孩子們唱歌、朗誦、畫畫。香格裡拉之行算是這次雲南支教的終點。小然說,這場和自己的婚禮,就像是送給自己的成人禮。
小然30歲的時候,發生了太多失敗的事情:創業八年的品牌沒有熬過這個經濟寒冬,與戀愛四年的男友分手,起因是對方對於進入婚姻表示遲疑。
小然的經歷讓我想起英國作家索菲·坦納(Sophie Turner)寫的小說《我和自己結婚了》中女主人公克洛伊的經歷,人生賽場過半,35歲的克洛伊剛剛分手,升職失敗,一切好像都不對勁。克洛伊在流過了無數次眼淚,喝了很多次酒之後,決定和自己結婚,並且要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索菲·坦納寫道,“我願意做自己親密的愛人、忠誠的戰友”。我和小然提起這本書,她覺得克洛伊很像自己。
小然自婚的籌備過程和一場真正的婚禮並無二致。
場地佈置、服裝化妝、邀請函與簽到板、婚禮賓客……小然聯繫了一家當地的婚慶公司籌備場地搭建。
一開始,婚慶公司以為是一場正式的婚禮,還提出了非常複雜的方案。小然不愧是大學畢業后就開始創業的姑娘,雖說對婚禮沒有太多經驗,但她自己畫了場地搭建圖,簡化了整個方案,並極有效率地讓其落地實施。
咖啡館老闆被小然“自婚的故事”打動,免費向她提供場地。婚禮上擺放食物的長條桌布是小然向民宿老闆借的床單。
沒有精美的印花邀請函?小然手寫邀請函,充滿誠意。
沒有賓客?她向陌生人發出邀請,隨緣的心態中充滿驚喜。
這是小然在前半生最瘋狂的一次體驗,也最接近她期待擁有的生活——自由、灑脫。
在黑色和白色的婚紗禮服之間,小然選擇了黑色。“從今往後,我不想再做循規蹈矩的人,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意來。”
婚禮籌劃比想像中順利,租婚紗200元、場地檯子搭建1000元、化妝500元,招待賓客的食物佔了整個開銷的大頭,6000元。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一場婚禮就準備好了。
下午6點,婚禮倒計時前10分鐘,小然正抱著婚紗的裙擺蹲在咖啡館窄小的後廚裡,她等待著婚禮開始,竟然緊張起來。在小然心裡,這場婚禮是神聖且鄭重的,它既不是玩鬧,也不是為了流量。
小然腦海裡閃現出在經歷事業和失戀的雙重打擊下狀態極差的生活,兩個月的時間里,她閉門不出,通宵失眠、酗酒,白天睡覺,又在夕陽西落時醒來,看著天快黑了,整個人心情越發絕望。小然的求助方式是找朋友們聊天,朋友們也都會勸她,30歲就是要吃盡愛情的苦。
小然是從出生到30歲都一路順遂的姑娘,沒有經歷過大風大浪,生活主動權總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但30歲時,生活的無力感就這樣襲擊了她。
兩個月里,原本體重不到100斤的小然掉了14斤的體重,瘦脫相了。
在香格裡拉,小然的“一個人的婚禮”
她坦誠地說,其實,這場婚禮的現場,她的現任男友也在,甚至幫她一起繪製並分發了邀請卡。
現任男友是小然多年的普通朋友,是屬於曾躺在聯繫人裡的那一種。他帶著很多年的好感,再次出現在小然分手的低谷期,在傾聽與撫慰的過程里,小然感受到了兩人三觀的契合而漸漸從朋友變成戀人。
採訪前,我以為小然的婚禮是單身主義宣言的儀式,現在看來,她的自婚更像是歷經生活重創之後的“自我重啟”。
小然站在一個人的婚禮上,沒有司儀問她,她自己問自己。“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疾病還是健康,你願意好好地愛自己嗎?我願意。”
小然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些哽咽,台下的很多陌生女孩在偷偷擦拭眼角。那場婚禮上,很多女孩哭了,她們或許想起了很多自己的傷心往事,她們彼此擁抱、互相安慰。
小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哭花了妝的女孩,她羨慕小然的勇敢,遲疑了許久,她告訴小然,她喜歡的是女孩,但卻沒法鼓起勇氣邁出一步。
我問小然,現任男友怎麼看待你一個人的婚禮呢?
在婚禮上,她用目光四處搜尋著男友的身影,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等婚禮結束之後,男友告訴她,“我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看著你,這個婚禮,我覺得應該完完全全屬於你自己”。
作家索菲·坦納在寫《我和自己結婚了》這本書之前,曾在2015年走上街頭,宣佈與自己結婚。當年她的行為成為風靡英國網路的事件。
接受採訪時,她說:“自婚就是發表聲明並創造一種文化觀念的轉變。我想證明熱愛自我和愛上他人一樣重要,但是由於沒有現成的儀式,我想我可以借鑒婚禮形式。”
索菲·坦納走上街頭,把手中的向日葵拋向藍天。
大多數人表達了美好的祝福,但在社交媒體上,她和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一樣經歷了一番來自媒體的討伐,“嫁給自己的舉動似乎的確激怒了其他人——我被批評為自戀狂和博眼球,我被稱為怪物、瘋子,一個需要被社會監管的瘋子等等。”
八年之後,同樣還是在英國倫敦的街頭,中國女孩李要紅(藝名)穿著婚紗走上街頭,她大聲地告訴身邊的人,“今天我和自己結婚啦!”
在社交媒體上,這條洋溢著快樂生命力的自婚視頻被她置頂,點讚量高達6.4萬。鏡頭裡,李要紅穿著很像維維安·韋斯特伍德(Vivienne Westwood)風格的朋克蕾絲婚紗,配上一雙帥氣的黑色長靴走上街頭。
一路上,快樂自由的中國女孩吸引了不少路人,他們和她擁抱,合影留念,牽著她的手跳舞。最讓她感動的是,一個姐姐得知她和自己結婚,直接從手上摘下一枚戒指送給她,並告訴她,“你結婚怎麼能沒有戒指呢?”
李要紅說:“和自己結婚的那天太快樂了!”世界展現出極為友善的一面,這場街頭婚禮收穫了所有人的祝福。
相較小然的“一個人的婚禮”,李要紅的街頭婚禮讓我想起《重塑愛情》中的一句話:“愛自己是一件朋克的事情,一件革命性的事情,一件激進的事情。”用在她的身上十分貼合,自婚是一則“愛自己”的獨立宣言。
成為“街頭新娘”,更像李要紅關於“愛自己”的行為藝術。李要紅的家境一般,所以她在英國留學的費用除了朋友資助的幾萬塊之外,其餘的都是自己貸款。留學期間,她不得不一邊上學一邊工作還債。
去年,李要紅研究生畢業,償還完了所有的債務,並且結束了一段糾葛的情感。“我對我自己說,我終於可以好好愛自己,我可以啟航去探索新的世界了。”李要紅向我解釋這場街頭婚禮的意義。
1996年出生的李要紅有一個父母離異的原生家庭,所以她對於婚姻其實沒有特別的嚮往,“任何關係的盡頭都是分別”是她的悲觀底色,選擇留學也是想要離家遠一些。
“靠自己”這三個字印刻在了她的心裡。靠自己留學,和自己相處,陪伴自己,自己永遠是自己最大的支援者。“我跟自己結婚,就是想不斷地增加自己的價值。你如果想要去維持一段關係,就需要你能夠給他人提供源源不斷的價值。”
李要紅在倫敦街頭的“自婚”,讓她收到了很多善意的祝福
提高自我價值的辦法,李要紅說只能靠“學習”,她原來還稱自己為“學習博主”。
上學那會兒,李要紅是個舉手回答問題都會臉紅的女孩,她會刻意訓練自己的短板,把自己培養成一名“社牛”。
害怕在大眾面前發言,她就跑到公交車上去給陌生人演講;想做互動脫口秀演員,她從零開始瞭解段子怎麼寫,然後慢慢通過去脫口秀俱樂部做主持人鍛煉即興能力。
“在見過很多觀眾之後,你就知道你和不同的人怎麼聊天,怎麼樣去開玩笑,他們依然會覺得不受冒犯。”在李要紅的世界裡,一切難題都可以通過有效的方法解決。
在國外,年輕人之間流行dating文化,戀愛的基礎是三觀、習慣與愛好。
李要紅說:“多和不同的男生約會,通過相處,瞭解彼此的需求是否一致很重要。”李要紅在發佈自婚視頻后不久便邁入了一段全新的戀愛關係。
男友身高1.88米,長相酷似“吸血鬼”,這個英國男孩有著四分之一的義大利血統,還是一名爵士音樂人。之後,李要紅的社交媒體帳號上“含男友量”變高,很多的視頻創作也與撒狗糧的愛情有關。
之前在社交媒體上,李要紅有一個深受粉絲喜歡的系列視頻《專門搭訕外國帥哥美女》。
李要紅總是大膽搭訕,全程開麥。認識男友是在英國時裝周的after party上,從搭訕採訪開始,李要紅的土味情話讓後來的男友頗感羞澀。沒想到發佈之後那個視頻就爆了,你來我往,在確定戀愛關係之前,他陪著李要紅回中國一起參加活動。也是這次回國,打開了兩人愛情的大門。“當時他不小心喝了一口雞尾酒,而他對酒精過敏,我給他買藥餵水,抱著他跟他說一切都會好的。回國的飛機上,他做我的人形靠枕,沒想到他竟然還偷拍下來。”李要紅踐行了那句話,“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
他們一起在倫敦看了極光,他陪她在海邊微醺跳舞,她和他一起在雙層彩虹下許願,他們將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具象化……聽到這裡,不要以為李要紅是一個戀愛腦。“你認為是這段愛情治癒了你嗎?”她回答:“不,是我治癒了我自己。因為忠於自己,我才能找到他。”他們既親密又時刻保有獨立的空間,這一點鬆弛與勇敢,正是男友愛上她的最重要的特質。
“一個人的婚禮”給小然帶來了怎樣的變化?你很難獲得確切的某種標準答案,但它的的確確給小然帶來了對於親密關係的反思。
小然在上一段愛情關係里有很多困惑,她說不上是愛情裡具有討好型人格的那一類,但傾向於在為對方付出的狀態里收穫快樂。
在“付出認知”上,兩人有著明顯的差異,男生會認為,你對我的付出應該具體表現在“為我做一頓飯”,小然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做飯“小白”,對方的需求恰是她的短板,她更關注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比如在社交應酬里,她腦袋裡排序第一位的是能不能給男朋友爭取些機會。
或許是男生的自尊作祟,他更希望這些事情自己解決。在那段情感關係里,“錯位需求”時不時發作,小然陷入了自我懷疑,回家還請教媽媽,“媽媽,我是不是應該去學習做飯?”潛臺詞裡,“會做飯”似乎與“婚姻”畫上了等號。
小然的媽媽雖然也會催婚,但到了這樣的關鍵時刻還是會告訴她,放低自己的愛情並不能長久。
小然聊起父母堪稱楷模的“愛情範本”,“我媽和我爸結婚之後,爸爸對媽媽說,‘你不可以只做家庭主妇,這樣我們兩個會有很大的差距’。
兩人結婚後,我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媽送到對外經貿大學去念書。”可以說,小然的父母愛情是自我在婚姻裡成長的楷模。
分手之後,小然不斷地復盤,愛情關係里的對錯很難講,但一個要蘋果,另一個給香蕉,註定了它的悲劇性收場。
如果早些看清楚自己和別人的需求,便也知道早些放手才是正確的選擇。小然是摩羯座,用她的話來說,她是一個計劃感超強、一切都不能失控的人,不僅是愛情,事業也同樣如此。然而,這場自婚,打開了她人生的下半局。
“我是一個有些悲觀的人,即使是一場屬於自己的婚禮我都很害怕,比如在台上忘詞兒了怎麼辦?邀請函發出去沒人來參加會不會很尷尬?”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倒是陌生人的祝福給了她不少驚喜。
和現在的男友在一起后,小然感受到自己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放棄了控制與計劃,等待愛情自然生長,結成婚姻。“我現在覺得,最浪漫的求婚,或許是我們兩個人躺在床上,他突然對我說,‘我們明天去領證吧!’”
與小然“完美愛情樣本”的原生家庭相比,李要紅的原生家庭是另一種模樣,可謂開局不利。
李要紅在大學有一段風平浪靜的“健康愛情”,在這段親密關係里,她照見了很多自己的問題。比如很難有安全感,情緒容易被對方激發而失控。
李要紅說:“原生家庭對於婚戀和親密關係的影響是巨大的,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要讓原生家庭背鍋。”李要紅一直在努力學習的便是看清並解決自我的困境,出國留學的人生對於她而言就像是一次二次成長。
李要紅說,出國留學的這些年對她的婚戀觀影響很大。
她說,在東亞社會,無論是親密關係還是親緣關係都有缺乏邊界感的表現。親密關係中,過去我會認為,如膠似漆的關係是好的,所以很多以“愛的名義”實施的控制在無意識中產生。
我們常常會習慣將“讓自己變得更好”這個事情寄託於一段美好的情感關係中,一旦關係破裂,自我也很容易碎裂。在國外,她很喜歡彼此既有獨立空間,又有甜蜜的共享時刻,愛情與自由都不耽誤。
不僅如此,親緣關係的邊界感也讓她刷新了對家庭的看法,她舉例說,男友曾有八年的時間一邊旅行一邊在路上賺錢,後來因為自己還有一個音樂夢想才重新回到倫敦。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中國,很少有開明的父母允許自己的孩子過這樣的生活。
關於什麼是理想中的愛情,李要紅說:“我的浪漫是自由,而他給我的浪漫是陪我一起自由。”
這與1992年的加拿大女詩人魯皮·考爾(Rupi Kaur)寫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我不要你填補我的空虛/我想一個人變得充實/能夠照亮整個城市/然後我想要你在我的身體里/因為我們倆人一起/可以點燃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