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一張黃色的便簽紙在互聯網上悄然流傳。這張便簽來自杭州“夢蝶書店”,記錄著一位逝去老人的生命印記。
便簽紙上寫道:這位王姓老人是杭州某工廠的普通工人,上世紀80年代曾通過函授學習漢語言專業。在30平方米的蝸居裡,收藏了上千本書籍——從東歐到蘇聯,從西歐到美洲,從西非到東南亞,從中國古典文學到現代詩歌,構築起一個浩瀚的精神世界。
老人離世後,子女以老人收藏的是“小黃書”為由,欲將這些書賣給廢品站。所幸“夢蝶書店”主人橄欖全部收留了這些書籍,並從中拼湊出老人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未曾遠行,書籍卻早已帶他見過整個世界。”“最懂你的可能不是血緣,而是散落在世界的陌生靈魂。” 網友們紛紛在社交平臺追憶這位平凡而特別的陌生人。
便簽紙連接著兩個世界:一端是王大爺樸素而豐盈的精神家園,另一端是橄欖——這位懷揣理想的文藝青年,在40平方米的獨立書店裡,以打撈舊書人生為志業。在他看來,書店猶如一葉扁舟,擺渡著一本又一本書,讓那些被時光塵封的故事得以繼續訴說。
以下為橄欖的口述。
2021年,我在二手交易平臺上偶然淘到了王大爺的藏書。沒想到四年後,這位故去老人的故事在互聯網上掀起波瀾,而我也算是替他找到了無數知音。
那一年,我接到王大爺孩子的電話。老人已經離世,子女要賣掉杭州市拱墅區的老房子,需要清空他的藏書。他們翻出一本《金瓶梅》,以為所有書都是“小黃書”,覺得沒什麼價值,打算全部處理掉。
橄欖用便簽紙記錄下王大爺的故事。
我趕到時,那間三四十平米的兩居室顯得格外逼仄。老兩口曾住一間,另一間擺著幾個書櫃,但書已經被子女裝進了魚鱗袋,雜亂地堆在地上。地上躺著一本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名作《情人》,譯者是王道乾。這是王小波推崇的著名翻譯家的經典之作,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我一本一本翻看,發現王大爺的閱讀範圍極廣——西歐文學、北美小說、蘇聯著作、中國古典及現當代作品,應有盡有,遠非他們口中的“小黃書”那麼簡單。
收廢品的老闆前一天來過,想按幾毛錢一斤的價格全部收走,但王大爺的子女嫌太低,這才在二手平台上聯繫了我。結果我和那老闆起了爭執,他覺得我搶了他的生意。最後我們各退一步,以四塊五毛錢一斤的價格平分了這1000本書。
但我實在不忍心讓另一半書淪為紙漿,當天下午就叫了兩三個朋友,分批去廢品站想把剩下的書買回來。老闆起初把他們轟了出來,可到了晚上,他突然想通了——這些書他自己也賣不出更高價,不如賣給我。
我們用了幾天的時間來整理王大爺的藏書,按照類別做成書目。還從書頁間夾著的票據、筆記、借書卡里,我知道了他的姓氏,最終拼湊出他的人生故事。
王大爺年輕時是杭州某工廠的工人,他在上世紀80年代函授學習漢語言專業,書堆裡我只找到一張五臺山的旅遊票,那可能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出遊。
他的書很雜,從東歐到蘇聯,從西歐到美洲,從西非到東南亞,從中國古典文學到現代詩歌,還買了不少養生和康復類的書。他的書幾乎每本都有反覆翻閱的痕跡,而且版本考究,連《金瓶梅詞話》都是用的香港太平書局出版的老版。
從筆記和借書卡看得出來,上世紀90年代退休后,他幾乎每天泡在圖書館裡,實在喜歡就買回家。他有一份手抄的《聲律啟蒙》,可能是太喜歡但不捨得買。還有一本包著《機械原理》封皮的《牡丹亭》,可能是家人不支援,所以把戲曲經典藏在技術書籍裡偷偷讀。
也許在那個年代,他嚮往著一個更自由的文學世界,一個不必因貧富差距或家人的不理解而放棄夢想的地方。
我把王大爺的書搬進了我在杭州租住的房子,那一千多冊藏書,構成了當時“夢蝶書店”的主要庫存。那時候,“夢蝶”剛剛起步,還沒有固定店面,只是杭州各處流動書攤上的一塊白布。
有一次擺攤,一位大哥看到書目里的影印《明容與堂刻水滸傳》,故意對旁邊挑書的阿姨說:“這書二手市場多的是,這兒賣貴了。”等阿姨一走,他立刻催著我問:“400塊賣不賣?趕緊的。”這套書在我的知識盲區里,大哥告訴我,《明容與堂刻水滸傳》可以算得上中國古代版畫的巔峰成就之一,稀有且值得珍藏。王大爺收藏的這套雖然是影印本,但能看出他選書的眼光確實獨到。
有位網友評論王大爺的故事:“他未曾遠行,書籍卻早已帶他見過整個世界。”我想,在流轉這些藏書的過程中,我不僅替王大爺找到了更多知音,也讓他的閱讀故事繼續生長。
每賣出一本書,就多一個人瞭解這位普通工人不平凡的精神世界——而這,或許正是這些書籍最美好的歸宿。
2023年,“夢蝶”從書攤變成了一個實體店,我請了兼職店長照看店面,自己則繼續穿梭在杭州的各個圖書市集之間——那一年,我跑了100多場市集。
有一次在集市擺攤的時候,一位教授的家人記下了我的聯繫方式。後來他們聯繫我,說老教授已經離世,家人遠居外地,想為他畢生珍藏的四千冊書找個歸宿。當我走進那個書房時,腳下的地板都在書的重壓下微微作響。每一本書都包好了書皮,封面上用毛筆工整地題寫著書名。
2023年,橄欖收到老教授的4000冊藏書。
老教授的藏書裡,絕版和孤本多如牛毛,光是清代、民國時期的珍本就有十余冊。而且他在書櫃里按自己的方式做了一系列編號。
在整理老教授的四千本書時,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漸漸在我眼前鮮活起來:他是個純粹的文學愛好者,癡迷哲學,醉心戲曲。我們好似看到了他每夜窩在書房,與這些被精心照顧的書籍相伴。
老教授習慣隨手用各種紙片當書籤,於是我們就像在玩一場跨越時空的尋寶遊戲——泛黃的照片、褪色的發票、皺巴巴的票根,甚至私密的信件,都可能從書頁間翩然飄落。
我見過他與父親爭執的家書,上世紀80年代友人邀約的書信:“明日午後,某公園騎紅色自行車的就是我。”在那個通訊不便的年代,書信是最常見的聯絡方式。
有些書裡還夾著剪報。每當老教授發現報紙上的內容與書中文字遙相呼應,就會剪下夾進書中,將它們永遠地收藏在一起。這些帶著“彩蛋”的書籍總是最先找到新主人。或許每個愛書人,都渴望通過這些細碎的痕跡,與書籍的前任主人展開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王大爺和這位老教授的故事能在網路上引發共鳴,我想是因為這個時代開始重新發現“平民史詩”的價值。當我們的目光從金字塔尖的精英文化轉向更廣闊的基底時,那些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反而顯得格外動人——它們一直存在,只是常常被我們匆忙的生活所忽略。
有位網友評價說:“每個老人的去世,都是一座圖書館的崩塌。”但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時代,互聯網讓我們有機會將這些瀕臨湮滅的“圖書館”重新拼湊,讓更多人可以繼續閱讀這些普通人不普通的精神世界。
我的書店夢始於大學時代。2016年大二那年,借著校內創業項目的機會,我盤下了校園食堂對面的報刊亭,銷售打折書籍和過期雜誌。
那時候,紙媒已經日漸衰退,但報刊亭這一方小天地,總引得一些人駐足。騎單車的男生來這裡買籃球雜誌,某位老師每周必購一份週報,還有一群文青在報亭里背詩——從李白到普希金,從葉芝到薩特。白天我和他們賣書聊天,晚上拿賺來的錢去喝酒,為理想碰杯。
因為報刊亭我結識了不少朋友,送出去20多把報亭鑰匙,不少學弟學妹去報亭幫我賣書,膩了再把鑰匙還給我。這算是“夢蝶書店”里“一日店長”的雛形了,現在如果我不在店裡,有人找我想看書,我會告訴訪客鑰匙在哪裡,邀請這位陌生人做一天書店的主人。
大學時代的我追逐著暢銷書的浪潮,東野圭吾、大冰、張嘉佳的作品總是最快售罄。那時的我還太年輕,分不清哪些是資本運作的產物,哪些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佳作。
現在我會更多地賣舊書,時間已經幫助我篩選出了優秀的有思想的文學作品。今年店裡最受歡迎的是西蒙娜·波伏娃的作品,她啟迪每個人獨立的思考,推動個體的覺醒。這種轉變也映照著社會思潮的變化:人們開始追求更深層的覺醒。
2022年,杭州的圖書市集上,讀者在夢蝶書店的攤位選書。
王大爺的藏書也意外地改變了我。他收藏的臺灣作家於梨華的長篇小說《又見棕櫚》,讓我對台灣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沿著王大爺為我撕開的這個小口子,我逐漸讀起了楊牧、痖弦的詩,施叔青的小說,聶華苓的散文……台灣文學如今成了我最熱衷的研究領域。
如今書店的讀者們跨度從幾歲的孩童到耄耋老者,每個身影都在書寫著這個書店的故事。
我們舉辦過觀影會、讀書沙龍、法律講座、學者紀念大會。我希望這個空間不只買賣書籍,更是一個讓思想棲息的港灣——在這裡,人們既能遇見現實中的知己,也能與書中的靈魂對話,找到心靈的寄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