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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來襲,也將學校的語文老師捲入其中。
一些語文老師陷入了和AI爭奪學生的怪圈。他們發現,收上來的作文疑似由AI生成。其詞藻華麗讓老師生喜,可文章越是出彩,老師便越是憂心。且不論一些基礎薄弱的學生繞過了應有的訓練機會,老師們更擔心讓AI代寫作文蔚然成風,會讓語文教育喪失意義。
許多語文老師在和AI作文爭奪學生的周旋中疲倦不堪,也有語文教師傾盡心力想引導學生得當使用AI。
春初的湘南,初中語文教師肖雨上完語文課,回到辦公室開始批改學生們今天交上來的作文。
“老槐樹?”肖雨在心裡感慨,學生使用這個意象,挺老派。繼續翻閱了幾本作文冊,肖雨開始覺得不對勁。
她先是留意到,“老槐樹”這個喻體和相似的句子,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幾名學生的作文中。而後,她開始發現像“老槐樹”這樣孩子們共用的比喻越來越多。
此前,肖雨曾在課堂上跟學生們說,可以用AI協助寫作文。但現在看來,孩子們分不清“協助”和“照抄”的區別,一切都失控了。
肖雨不是唯一要和AI作文周旋的老師。
隨著AI智慧助手逐漸普及,DeepSeek、豆包等AI工具也被用到了中小學生作業輔導之中。在這個過程中,一些中小學語文教師發現,收上來的作文作業裡,出現了AI生成的痕跡。這一現象,正在逐漸逼急語文老師們。
互聯網上,一些中小學的語文老師發帖訴說過自己批閱到“AI作文”的困擾。
一名IP位址為北京的小學教師發帖講述,2024年開始,她發現很多作文存在嚴重套作的情況。此外,一些文段出現了不合理的錯別字邏輯。比如“措手不及”寫成“獵手不及”。“正常錯別字的邏輯是,知道措手不及這個詞,但是不知道是哪個‘措’;寫誠‘獵’字,更像是不知道這個詞,抄的過程中認錯了。”
這位老師說,此前,學生上網抄作文很容易被證實,因為可以在互聯網上找到原文,老師可以有理有據地告訴孩子,老師知道作文是抄來的,建議他們嘗試自己進行寫作練習。而如今,這位老師這樣描述自己的困境:“我做老師的原則是,在有確切證據之前,都選擇相信孩子。AI的出現真的會讓我擔心我的信任被辜負。”
在互聯網上,她還分享了自己第三次在學生作業裡批改到同一篇作文的無力感。評論區里,更有網友遭遇了更加離奇的情況:“當我改完十二篇一樣的作文時,我已經失去所有的力氣和手段。”
回溯起來,肖雨是在一個月前不小心打開了潘朵拉魔盒。
在湖南,2025年是肖雨入職這所鄉鎮中學的第一年,她接手了一個初三班級的語文課。距離孩子們參加中考,還有3個月左右時間,可肖雨發現,孩子們在語文作文上能力欠缺。
按照通用的教學評估標準,初中作文對學生的要求不高。一名初三的考生,只要能在規定篇幅內,完整講述事件,表達清晰,再嵌入一些優美的表達,便可以在中考中獲得中上等的作文得分。
不過,肖雨發現班上的學生有超過一半的學生無法得到作文分數。他們會以一種近乎放棄的方式完成作文。這些作文缺乏規範的書面語表達,充斥著口語化的語句,再則,欠缺完整的敘事,更多時候,學生會翻來覆去地寫“要堅持”“要努力”這樣的口號。
面對30多名和語文作文基準線隔著大段距離的學生,肖雨感覺分身乏力,無法挨個針對每個學生的特質進行輔導——留給她的時間太少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想到可以用AI輔助教學。一堂作文課之前,肖雨上網給學生們找作文。她需要一篇能呈現規範的起承轉合結構,又方便不同基礎的學生都能學習和理解的范文。可是,翻遍了能找到的網路資源和教材,她也沒找到滿意的范文。於是她開始求助AI。
打開AI助手,肖雨輸入作文主題和寫作要求。數秒鐘後,AI生成了一篇符合要求的600字作文。不僅有基本的起承轉合,而且沒有使用生僻詞彙,敘事過程中,還有側重地對一些細節展開描寫,這些都踩中了肖雨的教學重點,為她後續的作文課講解提供了準確的範例。
在此之上,這篇范文還在描寫中埋入抒情,隱忍克制,讓肖雨看得出神。
完成那次作文講解後,肖雨有了新的想法:既然AI具備這樣的作文能力,她為何不利用AI來幫助學生們提升語文作文分數。
經過幾個小時的忙碌,她把幾篇學生的作文習作敲成電子文檔。把這幾份文件“喂”給AI,她指揮AI根據自己的修改意見潤色作文。不消幾分鐘,AI就完成了肖雨交給的任務。而後,肖雨把學生喊到辦公室,講解了一遍修改思路后,把AI潤色後習作發給了學生,要求他們回去“好好消化”。
圖 | 肖雨的辦公桌
隨後的語文課上,肖雨正式向學生們介紹了把AI作為寫作工具的方法,讓學生們嘗試著駕馭。她想著,這樣可以讓那30幾位平時寫不出作文的學生,通過學習AI寫作的作文,領會如何在考試時寫一篇符合要求的作文。
沒想到正是這堂課開啟了潘朵拉的魔盒。
“後半夜燒退時,父親靠在長椅上打盹,鼾聲斷斷續續。母親把我發涼的手攏進她粗糙的掌心,體溫透過層層老繭傳來。走廊盡頭傳來早班護士的腳步聲,晨光浸過磨砂玻璃窗,在消毒味道的空氣里勾勒出三個依偎的影子。”
這是肖雨收上來的學生作文中節選。單是一個“攏”字的用法,就超過很多初三學生的寫作水準。上交這篇作文的,是一位此前寫作文難以通順敘事的學生。
“那支老式水銀體溫計至今收在我的抽屜里,玻璃管裡凝固的銀柱永遠停在39.2℃。每次發燒時父母輪流守夜的畫面總在眼前晃動,他們眼裡的血絲比任何刻度都更精準地丈量著愛的溫度。在這個總用電子儀器測量一切的時代,有些溫暖永遠無法被數字計算。”
批改著這些作文,肖雨生出了一種擰巴的心情。作文的遣詞造句越是驚豔,她就越是擔憂。在這次作文作業中,一些學生沒有經過輔導,借助AI,一掃此前表達的短板,通順、完整地記述了事件。不僅如此,提交上來的作文驟然出現了隱忍而精準的抒情。沒有積累量變,學生就實現了質的突破。這次作文作業中,實現相似質變的學生還有很多。肖雨判斷,這些作業中有一些是AI生成的文字,她也擔心,這會不會是AI的揠苗助長。
看著學生作文中充斥著的“老槐樹”與“第三顆紐扣”,和那些一眼驚喜而又互相重複的語句,肖雨陷入了自我懷疑。
她回憶那天的課堂。當她講完可以借鑒AI完成作文作業的想法,班級一下騷動了起來。慌亂中,有學生提起了AI助手的名字。她恍然大悟:或許是學生們會錯了意,誤以為老師允許大家用AI來生成作文作業,為此才感到驚訝。作為初三的學生,在老師沒有留意釐清概念的時候,很多人混淆了“借鑒AI學習寫作”和“讓AI生成作業”的邊界。
在肖雨理解中,鄉鎮學校的學生很多家長在外打工,如果讓孩子放開了使用AI,在家庭里,孩子們缺少家長的指導,面對AI像打開了潘朵拉魔盒,寫的作文會和AI越來越像,甚至完全依賴AI寫作。
批改完作文作業,肖雨第二天在課堂上嚴厲地提起了這個現象,她要求學生們不可以照抄AI的作文,不要成為被AI驅使的機器。
一方面,中考在即,作為語文老師要對學生的考試成績負責,借鑒AI,可以短時間內幫助學生提高作文成績。但另一方面,作為老師,她也要考慮這樣的教育會否對學生產生深遠的負面影響。
“如果他們從小就用AI代替自己寫作,那他們會失去感受力和想像力。” 下了課,肖雨感覺自己陷入了兩難。
王耳是一位四年級學生的家長。她的女兒“多多”自上3年級開始,正式接受學校語文課的作文訓練。
王耳回想起來,替女兒多多寫學校佈置的作文作業已經很久了。剛開始,王耳總會不小心在字裡行間露出“大人”的痕跡。這導致有時候作文會被孩子的老師退回來要求重新完成。
2025年1月份,王耳和另一位學生家長閒聊時,意外得知對方也在替孩子寫作文。和王耳不同,對方藉助AI,作文作業寫得又快又好。只要要求AI在語言習慣上接近小學生,AI就能模仿兒童的語言習慣來寫作。和王耳一樣,這位家長也幫忙孩子應付學校里謄抄文本、做PPT、剪輯視頻等作業,為的是給孩子留出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時間。
王耳坦言,之所以主動讓孩子用AI寫作文,並非是對孩子的教育不上心。曾經做過兒童文學編輯的她,在孩子的語文教育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對孩子未來練就的文字理解和表達能力,也有著很高期待。
孩子一歲多開始,王耳就頻繁帶著孩子去兒童劇場觀看演出。孩子讀到二年級的時候,王耳還把女兒送去上課外的比較文學閱讀課。
歸根結底,她想保護孩子遠離應試作文的思維慣性。
一切要從兩年前的一次作文作業說起。2023年9月,多多升讀3年級。有一次,多多完成學校的作文作業“一個小水滴的旅行”時,在沒有大人協助的情況下,興致勃勃地創作,最終構建了一個完整而富有想像力的故事。
王耳那剛學會遣詞造句的女兒,寫小水滴順著河流流出了公園,經過黃浦江,經過一路奇妙的旅行之後,小水滴變成了一個雨滴,從空中墜落,匯入大海,結束了這場漫遊。置身海洋之中,多多還發揮想像力寫了一段小水滴的心理描寫,講述小水滴如何發現自己置身海洋之中,又是如何區別自己與大海。
王耳看過那篇作文,頗為欣賞。對於這個階段的孩子,可以發揮想像力,文從字順地記錄下腦海中想像出來的故事,已經說明孩子在中文訓練上頗有成果。
然而,學校的老師卻不太認可這篇作文。批改回來的作文本上,語文老師用紅筆布下數道紅線,把孩子筆下小水滴如何發現自己置身海洋之中,又是如何區別自己與大海的語句壓在底下。根據老師的批注,這些語句被判定不適合出現在作文之中,因為其“承上啟下”的功能不明顯。
這樣的結果,讓王耳感到惆悵。因為好不容易培養出女兒的文學審美趣味,看起來不符合學校的要求。她害怕還在學習感受和表達的孩子,會因為要滿足作文的要求,逐漸變得畏手畏腳,不會表達。
“如果小孩寫出來的東西一直被駁回,那她可能會喪失掉一些關於文學的信心。”王耳說。
為避免孩子受應試作文的思路捆綁,同時為孩子爭取更多休息時間,王耳開始替孩子完成學校佈置的作文。往往是她和女兒商量著先寫一遍,然後讓女兒謄抄一遍上交。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會讓孩子領會一些應試作文的寫作規律,以更好地與“自留地”寫作區分。
嘗試使用AI完成作文作業後,王耳立刻意識到, AI可以用數秒鐘生成一篇接近兒童語言習慣,且符合老師語文審美的作文。這依賴於每次學校佈置作文時,總有一些硬性的要求。比如文章分幾段寫作,每個段落寫什麼。這可能會限制孩子發揮,但對於AI,這些都是非常明確的指示詞,倒也省去王耳理解題目、拆分題目后翻譯給AI聽的功夫。
王耳發現,女兒會用自己的審美判斷AI的遣詞造句。一次,學校佈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樂園”。選擇寫作方案時,王耳提議女兒選擇“在黃浦區圖書館沉浸在知識的海洋里”,多多一口否決:“太做作了。”檢查AI的作文時,讀到一句浮誇的排比句,多多當即怪叫著大聲朗讀了出來,把這段當作笑話。
和眾多家長一樣,王耳知道在學校里獲得優異成績對於今後升學道路的重要性,所以,她想盡辦法在作文上配合好老師,也讓孩子輕鬆一些。 她也會讓多多努力跟著揣摩能獲得高分的寫作方法。例如,啟發孩子去思考,選擇濱江公園一角作為寫作素材就不錯,既可以寫野餐、騎腳踏車等活動,還能將作文立意拔高到親情與感受自然。
“不管孩子在外面吃得有多飽、多好,學校里的東西一定要應付好的。”王耳感慨。
“有些作文題目在她的生活體驗之外,又想拿個高分,用一下工具無可厚非,但是要教會她如何科學使用。”王耳總是向多多強調,AI擅長說大話、空話、華麗套話,要學會警惕AI提供的虛假資訊。空閒時間,王耳也會教多多如何利用網路和書籍反向檢查AI提供信息的準確性。
面對一些作文題目,當發現多多有所感受、想要表達時,王耳還是會讓多多自己寫。更多時候,母女倆依然忙著應對老師的要求,去踩中加分點。那些多多心中原本的感受,和那些最近接文學和本真的東西,常常因為時間緊急而來不及被討論。
一年前那個有關小雨滴的故事細節,多多和王耳都已經不記得了。小雨滴在世界暢遊過的唯一痕跡,是靜靜躺在電腦里一個電子作文文檔,經過修改,文章字裡行間已難以尋覓孩子當時的心境。
在廣東佛山一所社區學校,教師張娟開設了一門公益AI應用文寫作課。課堂自2025年2月底開課,如今已經有了20多名學生,最小的孩子讀小學3年級,最大的學生正讀初一。
開辦這堂寫作課,張娟一開始就思考著如何在AI時代引導孩子們得當地使用這個智慧助手。在她看來,用好了工具,不僅可以啟發審美,還可以提高效率。
每次上課前,張娟都會給學生們發一張問題記錄表,引導孩子們感受和思考自己最真實的情緒與想法,再據此使用AI進行潤色完善。
圖 | 學生填寫的觀影感受記錄表
課程近半的時候,張娟讓學生們在課堂上寫電影《哪吒2》的觀影感。一位學生提交的記錄表格顯示,他喜歡片中的反派角色“敖閏”,但到寫作文時,因為缺乏素材積累,難以展開講述。
在張娟的摸索中,如何引導因為“無米下鍋”而寫不出來作文的學生使用AI積累寫作素材,是重要的教學環節。素材是孩子們寫作靈感的基礎。於是,張娟開始指導學生用AI來搜索敖閏的角色人物小傳。加深了對人物設定和人物經歷的瞭解后,孩子對於人物的感受會更豐富,寫作文時也有更多的感受可以表達。
學習如何成為一名教師時,張娟經常被提醒:教孩子的過程中自己要有一桶水。意思是說老師的支持儲備和專業修養越是深厚,就能教學得更好。
在張娟看來,AI擁有的,不僅是一桶水,而是一片海。和自己相比,AI更博學也更高效。作為老師能做的,或許就是教會孩子如何學會正確地從海裡汲取自己所需的水。
目前看來,引導孩子們用AI學習寫作,張娟的嘗試小有成效。
以一種類比寫作的心態,張娟嘗試讓孩子們把自己寫的作文“喂”給AI,要求AI生成不同語言風格、不同寫作視角的同題作文。
只需要數十秒,有的學生,就看到了自己作文行文更加幽默的版本,也有的孩子看到了AI模仿科幻作品《三體》的文風,跟自己同題寫作的文本。
利用AI,張娟的學生們也看到了如何翻轉視角寫作。比如,當寫喜歡的小貓時,可以用小貓的視角,去描述它眼中的自己。順著這個思路,AI會怎麼寫,成品看起來會是什麼樣的。
對照自己寫作時的慣性思維,去觀察AI生成的范文和思維過程,張娟認為,這可以啟發學生用更多不一樣的視角觀察、思考世界,進行自我表達。
曾經有學生告訴張娟,上這堂作文課,讓他們確定,用作文表達自己的感受這件事可以很有趣,而他們的想法也是有意義的。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在學校面對作文作業們已經學會收起自己真實的感受——那被老師判定為不重要——轉而機械地去寫下老師想要看到的事物。
在湘南的鄉鎮學校,深思熟慮後,肖雨決心再往前走走。看起來,要引導學生合乎分寸地使用AI寫好作文,她要做更多的思慮和試錯。
在這個師資力量不足,學生條件有限的中部鄉村學校中,AI會不會像二十年前的互聯網一樣,帶來效率和更廣博的知識,説明孩子們走入更為廣闊的世界?肖雨決定繼續嘗試,儘管這不是坦途。
“當老師嘛,必須得把所有的坑都踩過一遍,再找出那條相對平坦的路把它指給學生。”肖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