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員創傷,打工人不被看見的隱痛
更新于:2025-03-26 05:21:54

世界變化加速,行業變動頻繁,穩固的工作關係不再,裁員是很多人近些年面臨的新課題。

從前談及裁員,大多討論的都是經濟壓力,很少談及心理創傷。事實上,對許多人來說,工作已經佔據了大部分日常。根據國家統計局2024年前三季度數據,全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48.7小時。如果按照每周雙休計算,這意味著人們每天工作接近10小時。

裁員也就意味著生活節奏的驟然斷裂、社交圈的直接縮減、社會身份的剝奪,以及自我價值的懷疑。

很多人都以為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后,這些創傷就能自然痊癒,但現實並非如此。

 

01

被拋棄的恐懼

今年30多歲的尤菲在幾個月前遭遇了裁員。她本科畢業後工作8年,期間換過幾份工作,都以和平離職結束,這是她第一次面對被裁,而且鬧得並不愉快。

導火索來自於團隊空降來的新領導。尤菲所在的是內容崗位,主要負責一些產品文案。本來她在這家公司已經工作近三年,對工作已經比較熟悉。沒想到,新領導對她的工作挨個摳字眼,同樣意思的詞語,要求必須用某一個,又說不出原因。“如果只是一兩個詞也還好,結果經常出現通篇的逐字修改,把我批得體無完膚。”尤菲回憶,“更諷刺的是,有一次,在我按要求改完文案後,其它部門又說我之前寫的沒有問題,再讓我改回去。”

新領導有一套自己的工作方法,需要她無條件服從。尤菲感到痛苦,但作為員工,又毫無辦法。在提出異議後,她遭遇了區別對待:團隊申報優秀專案時,尤菲發現自己的名字被剔除了。她鼓起勇氣向領導提出質疑,沒過多久,就收到了裁員的通知。

《歡樂頌》劇照

得知被裁的時候,尤菲心情很複雜,“一方面覺得終於可以離開了,另一方面又覺得非常憤怒”。現實容不得她消化情緒,收到HR通知,意味著進入談離職賠償的階段,她必須打起精神。那段時間她壓力緊繃,失眠嚴重,隨時擔心自己會拿不到賠償。裁員原本在月底,為了爭取多一個月的社保,尤菲拖著沒有同意,堅持上報到了更高級別的集團HR那邊去。談判落定的那個晚上,尤菲終於在家大哭了一場,“就是覺得自己遭受這樣的對待很可憐”。與此同時,強烈的被否定感也湧了上來,那不是被某一個人否定,而是被整個職場運轉體系否定,無處可去的感覺,並持續了一兩個月之久。

很多人覺得心理學上的“創傷”特指在情感關係上遭受劇烈打擊,比如家人過世、失戀離婚等,但本質上,所有關係的斷裂都會形成傷口,工作職場關係也是如此。盧美妏是一位從業十幾年的心理諮詢師,專長是做職業生涯諮詢,她接觸過大量“裁員創傷”的案例。

“當一個人被裁后,也會經歷所謂的‘創傷五階段’,從否認、憤怒、追問,到後來的沮喪和接受。但與其它創傷不同,裁員往往會有更緊迫的現實壓力,沒有喘息和修復的空間。”盧美妏說,“一個人在離婚後,不會被要求下個月一定要找到新物件,必須立馬領證再婚。而一個人在被裁之後,往往會被要求很快站起來,甚至要去保持更好的狀態。”

在她接觸的案例中,裁員創傷並不經常發生在剛失業時,相反,是在一段時間后,甚至是在找到新工作後,才慢慢開始顯現。“很多人在剛被裁員時,會產生應激反應,像打了雞血一樣,必須要去做點什麼。有些人會瘋狂投簡歷,聯繫之前的人脈,看上去積極有活力。”盧美妏解釋,“但應激期一旦結束,創傷才真正開始,他們會陷入長期的悲傷和焦慮。”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在下一份工作中,有些人會延續裁員導致的不安,擔心工作隨時不保;有些人會表現出完美主義傾向,雖然工作已經合格,但永遠對自己不滿意,甚至會疑神疑鬼,猜測領導的各種言外之意;還有人因為害怕再次被拋棄,會和領導形成非常討好的關係。這些強烈的恐慌和焦慮,會導致很多人完全沒有辦法發揮之前的工作能力,進一步惡化職場問題。

“裁員就像被拋棄,會喚起人心底裡很深層次的恐懼。比如小時候被家長關在門外,說‘不聽話就不要你了’之類的話。長大後遇到類似的事情,好像就會回到那個場景,覺得被拋棄是因為自己做錯事。”盧美妏說,“為了避免再次被拋棄,很多人會改變自己做事的方法,產生自我懷疑。如果當下沒有很好地去處理它,那麼這種創傷就會被忽略,但是在內心裡又一直存在。”

大量的人都不願意去正視自己有“創傷”這件事,尤其覺得因為裁員就倒下,是一種很脆弱的表現。這一點在男性身上的表現尤為突出。盧美妏的團隊在全平台的諮詢量,女男比是7:3,甚至接近8:2。“女性在遇到心理狀況時,更願意傾訴和主動尋求説明,而男性在一些’陽剛文化’的影響下,始終有一些’男子漢’形象的顧慮,選擇獨自面對。”盧美妏覺得,“這種選擇看似堅強,實際往往會導致嚴重的問題,容易形成長期的身心困擾,甚至演變成傷害事件。比如在自殺事件里,根據世衛組織統計,男性自殺數量是明顯高於女性的。”

即使是男性來訪者,很多也都是被妻子或母親帶著來的,而且通常都會表現得比較抗拒。“女性一般會承擔家庭的大部分情緒工作,又有比較強的洞察力,容易發現身邊人的異常,比如對方抽煙喝酒忽然增加、體重明顯變化等。”盧美妏說,“不過如果丈夫對諮詢很抗拒時,我們會建議妻子不要強求,自己先做諮詢。這類諮詢更像是在做教學,教她們怎麼去支持和協助。”

《我是余歡水》劇照

有一次,一位妻子幫丈夫預約了諮詢。丈夫比較早進入互聯網行業,做到年薪200多萬的高管,職業一路生涯順風順水。但因為公司內部鬥爭,整個部門被清掉,他也被裁員了。剛被裁的時候,丈夫好像沒什麼異常反應,只覺得自己到哪都有出路。但是他很快發現,市場上高管職位本來就少,各個公司都各有派系,尋找到滿意的職位相當困難。於是,他選擇創業單幹。

盧美妏說,很多高管都有這樣的錯覺,覺得自己能力出眾,創業問題不大。這位男士創業三個月,錢燒掉了,事業毫無起色。他意識到,自己的很多光環都是原公司給的,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懷疑。再加上妻子全職、孩子上私立校、高額房貸在手這所謂的“中產破產三件套”,壓力瞬間爆表。然而,這位丈夫表面上還是表現得很鎮定,還好妻子很快發現了他異常,四處幫他找解決的方法。

“在諮詢上,我們需要先處理的其實是落差感,一個中年人在管理層的位置被裁,出來忽然變成求職者了,心理會承受不了。”盧美妏說,“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停止比較,認清現實狀況。我們經過諮詢發現,他其實根本不適合創業。他不會創造目標和確定方向,更適合去幫助別人達成目標,很擅長給底下的人打雞血,簡單來講,就是適合做高階的幕僚。”

這個諮詢者後來找到了一個互聯網公司,接受了年薪減半的工作,賣掉了一套房子來維持日常開銷。兩三年後,他又爬回到了兩三百萬的位置,算是闖過了一關。

《逆行生活》劇照

裁員創傷也不止是在被裁的人身上出現,即使是目睹身邊的同事被裁,或者有行業裁員的風聲,都會引發大家的情緒波動。盧美妏說,在實際諮詢工作中,每當社會有大的變動,或者有新的技術變革時,預約量都會上升。比如2023年的春節,ChatGPT出現時,團隊的預約量直接達到一個高峰。在職業生涯諮詢中,來訪者都急於想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取代,還沒有其他轉行的可能性,自己應該做什麼準備。裁員還沒開始,大家已經開始很驚慌,因為這種逼近的“危險”而焦慮,也是創傷的一種表現。

02

究竟是不是我的錯?

被裁員的創傷,很大程度上來自自我否定。

公司裁員總會給出一個理由,這個理由常常是對人能力的直接否定。即便可能公司也面臨著經費不足、縮減部門、經營不善、領導決策失誤等問題,但鮮有公司會在裁員時承認這些狀況。於是,很多遭遇裁員的人會認為被裁員等同於一個失敗的證明,代表著自己不夠好,是被淘汰的那一個。

而很多企業在裁員時展露出的傲慢,會成為員工憤怒的來源,也會反過來影響企業自身的形象,甚至成為隱患。尤菲在這次裁員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負面評價,領導認為她連基礎的產品說明都不合格,而且工作效率低下。“剛入職場時,因為學校知識和社會脫節,我也會被領導批評,但都是有針對性的,不會像這次一樣被全盤否定。”一直到她追問到集團HR那邊,才得知裁員有公司業務縮減的因素,而在此之前,她得到的資訊都是“你做得不夠好”。出於憤怒,在離職時,她向集團HR舉報了領導不合規行為,也一度打算在社交平臺上曝光,而在此之前,她還從未在職場與人樹敵。

小柯研究生畢業於美國藤校,回國後進入高校做研究員,工作了三年。幾個月前,因為院系調整,研究院規模大幅縮減。而對於要裁誰,領導竟讓員工們內部商量投票決定。小柯不願意參與這樣的會議,後來在外出的路上收到了離職通知。

《我們的日子》劇照

“我在這裡工作了三年,可以接受被辭退,但在此之前,可以坐下來講講,我做的好與不好的地方,大家好聚好散。”小柯對於領導這樣不進行任何溝通,直接轉交程式的做法很不滿。後續的賠償金雖然給了他一些安撫,但他想像中那樣一場談話始終沒法發生,“錢和尊重是兩碼事。直到現在,一句話都沒有,我感受不到人和人相處最基本的尊重。”

他在這份工作中本來就積累了一些情緒,比如領導不遵循學術工作的週期,導致團隊一直沒有產出,又經常因為趕工疲憊不堪。他原本希望完成專案再主動離開,沒想到忽然被單方面結束,“很多事情不清不楚,導致沒有任何交接,日後專案有問題大概率還是要找我處理,但我怎麼可能還會心甘情願地配合他們的工作。”

在被裁后的一段時間,小柯還和前同事保持著聯繫,默默關注著之前專案的進展情況。這像是一種帶著忐忑的觀望,“其實我有點害怕在我走後,專案一切順利,似乎證明瞭從前真的是我的問題。”不過小柯很快鬆了一口氣,“那個專案果然再次遇挫,我就知道,這不是我自己的錯。”

如果沒有處理好裁員時的激烈情緒,人有時候會在不理智中做出“報復行為”,偶爾還會出現一些裁員引發的惡性傷人事件。但其實,裁員並非不能“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盧美妏指出,國外很多公司在裁員的同時,除了賠償金,也會附帶職業生涯諮詢等,有一個心理支持系統,在國內這樣做的公司相對比較少。

她的諮詢團隊曾與一家大型外企合作,那是一家百年老牌公司,待遇不錯,很多人都覺得進去后就能安心工作到退休。但是世界就是變化很快,因為種種因素,它需要裁員超過三分之一。企業安排了一些團體工作坊,説明大家探索自己的職業方向,也安排個別的諮詢,協助大家轉職。對留下來的員工,還會做一些團隊凝聚力的建設,或者情緒舒壓等。

《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盧美妏觀察到,這樣的做法其實是雙贏的。“公司花時間讓大家知道,裁員不是員工個人的問題,是因為現在公司架構的變動。當公司展露出尊重人才、願意支持員工的態度,有些被裁的員工會反過來非常感恩公司,覺得自己被照顧到,甚至還會擔心老闆該怎麼辦。”盧美妏感慨,“做這些心理支援,公司其實花不了多少錢,但大量離職的員工會更少產生憤怒的情緒,避免員工和公司站在對立面,減少很多衝突發生,企業的社會聲譽反而會上升。”

03

不要成為孤島

在盧美妏接觸的諮詢案例中,容易發生裁員創傷的有幾類人,第一類是“別人家的孩子”,他們習慣只要聽話就可以得到掌聲,取得好成績就可以得到別人的肯定。”在二十五六歲之前,學生生涯的邏輯都是只要努力,就能獲得回報,如果千辛萬苦地考進一個好學校,只要不做非常出格的事情,其實很難被學校趕走。大家很習慣非常努力,夠到一個門檻,進去就覺得’安全’了。”

“但是職場邏輯不一樣,你千辛萬苦地進入一家不錯的公司,工作再努力,還是會被忽然裁掉。這在很多人的人生中,尤其是一些學習好的人身上,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盧美妏說,她的很多來訪者都是國內外名校出身,而學歷越好,過被裁員的心理關就越難。她經常和同行開玩笑,說這是一種“常春藤/985症候群”,“這些名校出身的孩子,他們這輩子遇到的問題,之前都可以靠考試來解決,面對裁員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東西,就會非常無措。”

第二種容易在裁員中受到傷害的是低自尊人群,例如討好型人格,本身自我評價很低,外界的一點負面反饋,都會覺得是自己的不好,一旦遇到裁員,就會更很容易失去自我,身心狀態都會非常糟糕。第三種是現實壓力比較大的類型,包括經濟壓力、年齡壓力,他們的創傷不太會立即出現,通常是壓抑後演變成長期的慢性創傷,比如生理上出現長期頭痛、失眠、腸胃問題等,情緒也會容易暴躁易怒,或者持續低落。

《路過未來》劇照

很多人覺得年輕人因為沒有養家的經濟負擔,所以不太會有創傷,但裁員除了是一種被拋棄,也是一種社會身份的剝奪。“就像即使一個人不差錢,可是沒有工作,很多人還是覺得沒有一個正式的社會身份。這個身份讓我們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是人活在群體里的一個共識基礎。”盧美妏說。

她接手過一個年輕人的案例,那個男生之前在英國讀書,成績不錯,回國後進了很好的公司,幾年後遇到了裁員。他一開始非常憤怒,覺得公司沒有眼光,憤怒之外又是強烈的自卑。被裁后,他只願意投那些同級別,或者比級別更高的崗位。他覺得自己被裁掉,就只能繼續往前走,如果找不到同樣待遇的工作,就代表著自己是一個失敗者,畢竟人怎麼能倒退呢?

結果他很長時間沒有找到工作,住在父母家,越來越自卑。有時和朋友同學出門,大家都會問:“你最近在做什麼?”他沒有辦法回答,乾脆不去了。開始是不出門,不社交,後來發展到連臥室都不出,媽每天做完飯,用小托盤給他放到房間的桌子上。在諮詢時,整個人已經是一個很嚴重的繭居的病人狀態。

“媽很擔心,說孩子以前也很活潑開朗,怎麼忽然變成了這樣。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談工作,先去建立他的生活能力,建立和外界的連接。比如先練習走到客廳,至少把吃完飯的碗盤放到廚房。”盧美妏說,“我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讓他走出房門,然後練習出門散步,約朋友單獨喝杯咖啡,逐步建立日常生活。”

《我的解放日誌》劇照

在重新建立和社會的接觸後,男生開始慢慢嘗試一些短期的工作和兼職,現在自己做一些貿易小生意,狀態好了很多。“他幸運的一點是,家裡人能提供支援,尤其是媽媽比較明事理。”盧美妏覺得,“對於裁員的人來講,最害怕就是變成孤島。如果家人不能理解,那就去找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會批判你的人,不要獨自承受。”

在被裁員後,尤菲也有積極尋求朋友們的説明,但她也明顯感到,在失去職場這個社交領域之後,自己能日常講話的朋友並不多。在失業後,她和朋友的關係也產生了微妙的改變,慢慢減少了主動聯繫,害怕觸發自我批評,感覺很孤單。後來她會寫日記,和自己訴說,也會去散散步。“還有段時間,我瘋狂地迷戀懸疑推理小說,轉移注意力,不看點什麼就會焦慮,那種無價值感會湧現出來。”尤菲說,“想起之前那個職場環境就覺得痛苦。”

《我,準時下班》劇照

創傷的修復,有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很多人在裁員后,執著於去問為什麼。但實際上,這時更需要用行動來取代對答案的糾結,建立新的生活節奏。”盧美妏說。在沒有人能疏導的情況下,也可以用AI聊天,“AI是一個很好的傾聽工具,你可以分享很多你在讀書的時候做過的事情、工作里做過的專案,分析哪些事做起來比較順,哪些事覺得有成就感,讓它來誇獎你。從自己的“優勢觀點”出發,一方面能快速找回自信和自尊,另一方面也能找到比較匹配的工作。”

在這次裁員中,尤菲感到最割裂的一點,是自我成長和職場要求的矛盾。她原本是一個有些討好型的人,習慣放低自己的需求,從前被領導強力打壓,也只會自己默默消化。這樣的忍耐,一面換來升職加薪,一方面精神非常內耗。這一兩年,她有意識去覺察,做心理療癒,改變自己的狀態,然而,就在她敢於捍衛自己後,卻被職場一腳踢出,“感覺自己就不適合整個職場體系”。

在盧美妏看來,工作的本質是一種交換,通過回應別人的需求去賺取經濟報酬,所以肯定需要讓渡一部分自我的需求,但讓渡不可逾越自己能承受的邊界,好讓付出和回報有一個心理上的平衡。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和工作無關的興趣,生活多元一些,才能有抵抗變化和風險的能力。”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這幾個月,尤菲投過一些簡歷,但都沒有合適的崗位,也隱約感到市場對於已婚未育女性的歧視。在經濟壓力下,她會去做一些兼職的日結的工作,“剛開始的那種憤怒情緒漸漸消退了,現在更多的是失望和無力。我有8年的工作經驗,看上去挺久,但是放在整個人生裡,其實是很短的。我一想到還要工作幾十年,還要重回職場,就覺得很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