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杭州日報
口述 朱素雅 整理 於佳
1993年9月,我來到位於富陽郊區的浙江省盲人學校報到,擔任一年級班主任。當時,學校還叫浙江省盲童學校,從1989年開始招生。
來之前,校長說,你來了,給你分房子。等我來了,學校分給我一間宿舍。
我難受。不是沒分到房子,而是為我的學生。世上怎麼有這樣的孩子,因為眼盲,他們的眼睛有的凹進去,有的凸出來……
剛來盲校的兩個星期,我難受得吃不下飯。
浙江省盲校是寄宿制,我除了上課,要照料班裡13名學生的生活。給13個孩子洗澡,他們像一串粽子排成一排,一個接著一個洗。還要帶他們去校外的理髮店理髮,早上還要給孩子們梳頭,給女生扎辮子。最難的是他們生病了,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要帶去看醫生,打針、吃藥、陪護。
我當時才24歲。我心裡說,這個工作吃不消做。
但誰能想到,我在省盲校一做就是30多年。
“他一定是非常喜歡你這位新老師”
1992年,我從嚴州師範學校畢業,在富陽的一所小學教書。聽說浙江省盲童學校招聘美工老師,雖然知道盲校肯定和普通學校不一樣,我還是報考了。
開學前,學校送我去上海市盲童學校做職前培訓。一周後正式報到上崗。
盲校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和高中(職高、普高)教育一貫制的教育體系。對盲童來說,知識當然要學,但更要學會生存和生活,最好能有一技之長。
我給剛入校的一年級孩子當班主任,從走路、下樓梯,找到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到獨自用餐、洗澡、洗衣服,甚至怎麼剝開一顆糖,這些孩子都要努力去學,全靠觸覺和聽覺。
吃香蕉不會剝皮,流鼻涕時就往衣服上蹭,吃飯弄得桌上、臉蛋上到處都是,我一邊要照顧好他們,一邊還要給自己打氣。
這些孩子一開始和我不親,直到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有個學生除了全盲,還有嚴重的孤獨症譜系障礙,控制不住的時候他會打人,用頭撞牆。沒辦法,他的媽媽只能在校陪讀。那天下課,他突然走過來,很親暱地靠著我,我第一次感到被學生這麼信任。
我一邊和他聊天,問他喜歡食堂的哪道菜,想不想家裡的爺爺奶奶,一邊表揚他,哼唱他喜歡的兒歌。
過了很久,媽走過來,含著眼淚跟我說,“朱老師!你站了一個多鐘頭了,腰痛不痛?這孩子多沉啊!”
過後,媽悄悄告訴我,這孩子除了睡覺,很少會安靜這麼久,“他一定是非常非常喜歡你這位新老師!”
“這些孩子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省盲校有一個民樂隊,蠻有名氣。
一次,我帶著盲童民樂隊去富陽電影院門口義演,碰見來看電影的幾位老鄉。老鄉回家告訴我爸媽,“你們家小囡帶著一幫‘小瞎子’在拉二胡討飯。”
我家住在富春江對岸,那時候打電話不方便,第二天一早,我爸媽就坐第一班輪船到富陽城裡來看我。
我媽見到我就說,“四個兒女里,你讀書最多,主意最大,現在聽人說你帶著盲孩子在要錢。”
我和爸媽解釋,“你們誤會了。這些學生是義演,不是要錢,我們出門演出是回饋社會,學校包了大巴車接送的。如果不信,就去找我們校長。”
我爸媽在盲校里待了半天,看到盲學生熱情地喊我“朱老師”,他們很詫異,悄悄問我,“這些孩子怎麼知道你就是他們的朱老師?”
“他們認得我的聲音,知道朱老師愛他們。我們是好朋友!”我答道。
我媽說,“這些孩子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從這以後,我媽時不時讓人捎帶東西來,有時是親戚家小孩的舊衣服,她洗乾淨攢起來;有時是鄰居家小孩的鞋子,她洗乾淨曬好;有時是好多袋糖果。
1994年,我結婚了。我哥姐勸我,找機會調出盲校,“等你以後懷孕了,每天面對這些殘障學生,萬一生個小孩也是殘障怎麼辦?”
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但我還是回答,“盲校有這麼多老師,你們的擔心沒科學依據。而且我喜歡盲校,這些孩子更需要我。”
我終於知道我的盲孩子們是多麼的不容易
2002年2月,校長推薦我參加“全國盲童學前教育”首批培訓。當時咱們國家視障兒童的學前教育,只有零星幾所學校在做。
我對校長說,“我一屆屆地把學生從小學帶上去,剛積累了點經驗,為什麼又要我去搞盲童學前教育?”
校長說,這是海倫·凱勒的母校——美國柏金斯盲校和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合作的國家級課題,意義重大。“我們要説明孩子,就要更早介入盲童的教育,小學一年級開始太遲了。”
首批培訓要三年,只有北京、上海、成都、廣州、青島和浙江的6所盲校參加。校長答應我,等我把學前專案搞起來,可以再回到小學部。
到了廣州市盲人學校后,每個學員發了一個全封閉眼罩。戴上眼罩,什麼也看不見。那半天裡就這樣聽課、吃飯,上下樓都靠自己摸索。
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的一頓飯。盒飯到了手裡,我不知道是什麼菜,吃到嘴裏味覺好像喪失了,嗅覺也沒有了,心裡很恐懼。
我勉強吃了幾口,忍不住都吐在飯盒裡。
我平時是個愛乾淨的人,但是那天就特別難受。後面我才知道,那天盒飯裡的菜是韭黃炒雞蛋,這個菜我平時是很喜歡吃的。
那是我當了近十年的盲校教師后,第一次真正體驗完全看不見的滋味。那一下子,我的責任心就上來了,我終於知道我的盲孩子們是多麼的不容易,也知道未來我的重任了。
“看得見的人不一定有辦法,看不見的人不一定沒辦法”
培訓回來后,省盲校又招了一名保育員,兩個老師加一個保育員,一切從零開始,浙江省視障兒童的學前教育就這樣搞起來了。
我和校長說,我有一個要求。校長答,你提什麼要求都行,只要你肯去做。我說,招進來的學前學生不收保育費,要和九年制義務教育一樣。
試想家裡有一個這樣的孩子,錢肯定都花在醫療上,盲校的學生家庭條件大都不好。以前我用自己工資補貼這些孩子,比如看病就醫,日用品、零食,理髮、洗澡,包括五六年級女孩子來例假用的衛生巾,都是我負責的。
我女兒當時在讀公辦幼稚園,保育費一學期要2000多元。我想,有的盲童家庭可能真的拿不出這2000元。
校長帶著這個要求去省教育廳審批。領導說,是不是就一個班?這一個班,我們浙江養得起!
從那以後,浙江省盲校所有的學前孩子都不收保育費和住宿費,只收一日三餐的伙食費,一天是10元,後來調到13元。
過了幾年,我聽說有愛心單位來盲校助學,就去和新任校長要錢。我說,一學期給每個學前孩子1000元,伙食費也可以解決了。
新校長說,助學款不多,要所有學年段分,你就知道管你的孩子。我說,我的孩子都叫我“朱媽媽”,我管著他們,這不是每個媽媽都該做的嗎?
校長答應了。家長們很感動,“我們孩子來盲校上學,一分錢都不出,還能領伙食費!”
我說,“這是學校和社會給的福利,要感恩!我也要對你們提要求,雖然孩子是在學校了,你們家長也放心了,但至少每個星期要給孩子打一個電話,每隔一個月要來看一看孩子。親子教育始終是最好的教育。”
我帶盲孩子一個一個地認識水果。家長問,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你說蘋果是紅色的,橘子是金黃色的,這有什麼意義?
我回答,當然有意義。明眼孩子知道的,視障孩子也得知道。只有不再把這些孩子當成弱勢群體,他們才會真的勇敢、堅強與自信。
我問一個盲孩子,“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藍色?玩積木也挑藍色的,蘑菇釘也要藍色的。”
這個孩子回答:“因為朱老師您告訴我們,天空是藍色的,大海是藍色的。我最喜歡大海了!”
我帶他們的時候,從不避諱“看見”這個詞。打招呼時,我會說,“我看見你了。”我們會在課前一起說,“看不見,沒關係!看得見的人不一定有辦法,看不見的人不一定沒辦法,我們一起想辦法!”
“朱老師!原來西瓜是長在地里的”
盲童的學前教育以遊戲活動為主,包括談話、數學、科學、社會、語言、定向行走、觸摸訓練、戶外活動、生活整理等。我帶著我們的學前教育老師,通過一次次課程的修改與實踐,創建了成熟的盲童學前課程體系和教育教學康復課程。
浙江盲校的學前教育也從一個班變成兩個班,從一年制跨入兩年制。
從做中學,從學中做,這是我的“生活化課程”的精髓。
一次,有位小朋友的媽媽寄來了橘子,可橘子圓滾滾的,盲孩子抓不住。我就設計了一堂橘子課。
以前老校區里有果園。我會帶著我們班的孩子去橘樹下,聞一聞橘子的味道,再動手去摸去摘,看看誰能自己找到橘子並摘下來,然後自己剝橘子皮,並剝得乾乾淨淨,然後一瓣瓣地吃,感受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
這種親身體驗、全程參與的活動,孩子們可開心了。有陪讀家長在旁邊看著,忍不住過來幫忙。孩子會說,“老師說了,讓我自己來,不要剝奪我的動手能力。”
有一次,我買了一個西瓜給孩子們吃。在大家一起分享時,我隨口問了一句:西瓜是長在哪裡的?
有孩子說:“是和橘子一樣長在樹上嗎?”我馬上問:“西瓜比橘子重這麼多,如果長在樹上掉下來怎麼辦?”
孩子們呆住了。
我聽了又開心又心酸。一方面說明他們對橘子課的記憶很深刻,另一方面我覺得必須找到一塊西瓜地,讓孩子們去摸一摸長在地裡的西瓜。
當時已經快秋天了。我開著車,在富陽到處尋找西瓜地。總算找到一個大棚,我和種西瓜的老闆商量:能讓盲孩子來摸摸西瓜嗎?
老闆立馬同意了。
我和學校領導申請用車,校車把我們送到西瓜田。在田埂上,我在前面,引導著排成一排摸索著走的孩子們。他們不僅不害怕,還很開心,歡喜地去摸西瓜葉子是什麼樣的,西瓜藤是什麼樣的,一起合力去摘西瓜,爭先恐後地去抱西瓜。有的孩子摸到了泥土,摸到了藤上的大西瓜,哈哈大笑起來,“朱老師!原來西瓜是長在地上的!”孩子們說。
我和老闆說,“我買幾個西瓜回去。”老闆說:“不用付錢,這些孩子這麼努力,我送你們一個西瓜!”
我們帶著西瓜回到學校。我和孩子們說,這西瓜是老闆送我們的,不是因為我們眼盲,而是因為我們很努力。
通過觸摸,孩子們知道了西瓜像一個球,圓圓的。吃西瓜時,從正中間切一刀,西瓜就變成了半個球。
大家拿著小臉盆,捧著自己摘回來的西瓜,開心地吃起來,真甜!
教育好一個殘障孩子就是拯救了一個家庭
2005年,美國柏金斯盲校來我們學校考評,給予了極大的肯定。我被聘為“盲童學前教育師資培訓的Mentor(英文:導師)”,當時國內僅有5人。
在接受了美國專家和中國教育研究院老師9年的培訓后,我成為國內盲童學前教育的領頭雁,幫扶過許多省市兄弟盲校創辦盲童學前教育,同時培養了30多名視障教育新教師。
孩子正式進入盲校學習前,我會竭盡所能給他們的父母傳遞力量和專業的知識技能,比如給視障孩子做科學評估、幫他們就近入學、聯繫殘聯、改造家庭無障礙設施等。
自從創辦了盲童學前教育,浙江省4-6歲的視障孩子能在我們學校就讀,但4歲以下的視障幼兒教育教養還是一片空白。我承擔起了“浙江省0-4歲視障幼兒的教育康復及家長的輔導培訓”,説明低幼視障兒童的家長學會科學養育。比如,你的孩子會用筷子獨立就餐嗎?能用單手手指正確表示數位1-10嗎?會拉拉鍊嗎?能分辨物體的粗糙或光滑嗎?
我邀請視障孩子的家長來學校,讓他們戴上眼罩,體驗孩子如何學習定向行走。家長們走得跌跌撞撞,摘下眼罩後大哭,“我再也不會說我的孩子沒用了,他比我想像的還不容易。”
這些家長又把我介紹給了更多視障幼兒的家長,一傳十,十傳百,我不光在學校帶著一個班,還在線上帶著低齡段的視障孩子及家長班。一年又一年,這項義務為浙江省0-4歲視障幼兒的教育康復及家長的輔導培訓工作,我一干就是20多年。
目前,我的中班有9名視障孩子。我帶著孩子們去盲校的小學班級體驗,去盲文圖書館感受、摸盲文的凸點。一級台階再一級台階,我帶他們繼續往上走,去陶藝教室,去琴房,去小樂隊……讓孩子們有繼續上學的憧憬,知道“只要我努力,我長大了就能在社會上立足”。
2024年,我被評為“杭州好人”。我當年讀師範時的同學發簡訊來祝賀,“素雅,你是一個好老師!”當我身披紅色綬帶站在頒獎舞臺上時,那一刻首先想到的,還是我的盲孩子們。作為一個盲校教師,我始終能感受到,教育是改變殘疾人命運最基本、最重要的途徑,教育好一個殘障孩子就是拯救了一個家庭。
太多盲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長大後,他們有的當了老闆,有的成家生下了健康的小孩,但依然都親切地叫我“朱老師”。
盲童,是不幸的。但生命,永遠是有機會的。寒來暑往,他們總會長大,我希望他們以自信的笑容與盲校告別,走向生活這個更大的舞臺。我能做的,就是把掌聲送給他們——
孩子,你是最棒的!你們不能看見世界,老師想讓世界看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