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
故鄉產茶,嗜茶者眾多,耳濡目染,我也從小就養成了喝茶的愛好。風雨人生數十年,一寸寸光陰,伴隨著縷縷茶香飄然而過。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歲月將青絲染成了白髮,頑劣的孩童長成為花甲,只有茶香依然是那樣的濃郁、綿醇。
少年時家住縣城西門口,對門對戶的是王家開水鋪(俗稱“水鼓爐子”)。每天清晨,小街上家家戶戶都會派出一位成員,去鋪子上灌幾暖瓶開水(俗稱“充開水”)。而無論春夏秋冬,街坊們都會不約而同地將第一瓶開水用來泡茶。這也算是茶鄉百姓日常生活的一大特色吧。當靜置在瓷壺中的綠茶被開水沖泡而釋放出淡淡的香氣時,新的一天也就拉開了帷幕。如我父親那樣的資深茶客,在這個時辰是不管任何事情的,只顧自己靜靜地坐在桌邊,把廣播里傳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當作伴奏曲,沏一杯青綠的翠尖茶,就著幾碟點心——不過是鹹竹筍、豆干、薑片之類的“土貨”,嘴裏細嚼慢咽著,一派閒適自在。我也就是在這樣的情境薰陶下,開始對一杯茶產生了興趣。從此將茶視為生命中的摯友,一刻不捨分離。
成年以後,我習慣於在每個清晨,沏上一杯茶來開啟全新的一天。只要有了這杯茶,隨後的時光中,快樂煩惱、成功失敗、批評贊許,都變得不重要了。對我而言,這一杯茶,便是生命的潤滑劑;這一杯茶,更像是歲月的溫馨饋贈和賞賜。
因此,無論是居家的平常日子,還是公務出差在外地奔波,每天起床后的首要任務,就是要燒一壺開水來沏茶——而這茶,多半又是產自家鄉的綠茶,或蘭香,或火青,或翠尖。當新鮮的開水沖開茶葉的那個瞬間,我的心情也綻放成了一朵花兒,給一整天都披上了快樂的風衣。
20世紀70年代末,我遠離家鄉,赴千里之外的四川求學,隨身的行李中,除衣物、被褥、書本等必需品之外,就有家鄉的火青茶。我還在手提的帆布旅行包里特意裝了一隻帶蓋的搪瓷缸子和一小鐵罐茶葉,想著到了火車上泡上一杯茶,以打發漫長而單調的旅程,撫慰初次離家遠行的孤獨與寂寞。然而到了車上,我才發現,想在旅途中品茶簡直就是無法兌現的如意算盤。那日淩晨兩點,在南京車站擠進由上海開往成都的特82次列車的車廂,才發現裡面早已或坐或站地擠滿了人,連個座位都沒有我的,哪兒來的地方可以擺盞沏茶、靜心品茗?剛開始列車員還能艱難地從人縫中穿行,給旅客送點開水。可是隨著車上的人越來越多,整個車廂真的到了水洩不通的狀況,列車員也是寸步難行。這種時候,別說是用開水沏茶,弄點涼水潤潤嗓子都成了奢望。一直到了學校后,隨身攜帶的那一小鐵罐茶葉,才被轉化成一杯杯香茗,在川西平原清寂的時光中,滋潤了一顆思鄉遊子的心田。
我就讀的大學和著名的望江公園僅一牆之隔,且開有一扇小門連通,同學們便常常進去溜達。開始是逛園子、看風景、賞古建,後來便都是專程去茶館。要說望江公園的茶館——其實更像是茶園、茶坊,在當地也算是名副其實的“老字型大小”,和人民公園(少城公園)的鶴鳴茶館等一樣,歷史悠久,茶脈綿長,春去秋來許多年,一直是市民們休閒散心的樂園。對我這個愛茶人來說,這些茶館彷彿是一處處驛站,讓我在繁重的學業之餘有了棲息的空間。週一至週六,只能在沒有課的時間段去坐坐,耳聽龍門陣,心思故鄉人。到了公休日,就恨不得一整天都泡在那兒了。讀閒書,溫功課,少了教室里的拘束,多了一份鬆弛平靜。茶館里主打的是茉莉花茶,一隻青花小蓋碗,一撮夾雜著茉莉花瓣的茶葉靜靜地躺在碗底,開水一沖,茶葉沉在下面,花兒浮起來,像江面上的小舟一般,輕輕地吹開它,嘴唇貼著碗邊呷一口,微微發燙的茶水在口腔里打個滾,從喉嚨咽下去,就感到有一股暖流貫通全身,精神為之一振,心情立刻清爽。剛入川時,喝慣了綠茶的我,還有點接受不了茉莉花茶的香味。但喝了幾回過後,也就不再排斥並慢慢地喜歡上了。回首4年大學時光,記不清有多少個週末是在望江樓畔的茶館里度過。一盞一座,一人一書,書香茶香,歲月靜好。
指間歲月杯中茶。漫漫人生路上,南行北往,東跑西顛,無論在哪裡,一杯茶總是會給我帶來心靈的慰藉。常年坐辦公室的工作狀態,又給喝茶創造了不可多得的條件。從進入職場的第一天起,茶杯、水壺、茶葉罐,便躋身於我的辦公用品行列,始終是辦公桌上最為顯眼的物件。幾十年裡,用來泡茶的器物也陸續換了好幾代、無數款。早年間受客觀條件所限,喝茶不過是用搪瓷缸、玻璃杯、瓷茶壺等普通的傳統器皿。到我參加工作那會兒,坊間流行用耐熱的玻璃瓶當茶杯。而瓶中最為高檔的算是裝雀巢即溶咖啡的小瓶子,它厚實,耐高溫,即使把剛剛燒至沸騰的水灌進去也不會炸裂。用它來當茶杯,雖說是“廢物”利用,卻成了妥妥的時尚物件。講究的人,還會給它穿件衣裳——用五顏六色的塑料線(俗稱“牛筋繩”)編織一個套,嵌著花卉、動物等圖形、文字,儼然是件工藝品。把套子套在瓶子上,既能隔熱又好看,捧在手裡不會燙手,真正是美觀實用,一舉兩得。這也常常是男女青年之間愛情的信物。心靈手巧的女孩子會悄悄地編一個送給男朋友。當然,更多的茶客只能去雜貨店裡買上一個了。
雀巢咖啡的瓶子做茶杯的唯一不足是,瓶體顏色很深,看不見裡面茶葉的狀態,對於一個比較講究的茶人來說,感覺就有些不完美了。巧的是彼時還有一款固體飲料“果珍”,它的瓶子也很厚實耐熱,並且是通體透明的,這就正好彌補了雀巢瓶子的不足。不管是綠茶還是紅茶、烏龍茶,泡在裡面,隔著層玻璃,也清晰可見茶葉舞翩躚的姿容,便讓主人有了炫耀自己好茶葉的平臺、視窗,就平添了一份品茶的樂趣。
近些年來,千姿百態、奇石異材的茶具茶杯蜂擁而至,粉墨登場,更是讓人眼花繚亂,不知所從。但真正的茶客自有定力。如在我的故鄉,老少茶客多少年來只看重茶葉品質的優劣,至於茶杯茶具,則從不挑選,坦然地手執一隻普通的玻璃杯,泡一杯蘭香或是火青,上班下班,開業關門,如劍客攜“赤霄”“承影”行走於江湖,盡顯瀟灑與飄逸。
某一天我偶然生出一個念頭,想算一算在過往的日子里,自己究竟喝掉了多少斤茶葉?又喝到過哪些種類的茶葉?可發現這就像是要計算幾十年來共吃了多少斤糧食一樣,根本無法得出準確的答案,只好啞然一樂,伴著一口家鄉蘭香茶,把這個念頭咽進肚裡,從此只管喝著品著,而不再去做這樣沒有得數的算術題了。
相比那些熱衷於程式和儀式的茶客,我的飲茶更重在一個“飲”字,也就是只看重有沒有的喝,而不講究喝的形式和方法。這首先是和個人的生活觀念有關。我一直認為,茶,是最為樸素的飲品,所以,飲茶就沒有必要搞得多麼高深和神秘。要旨首先在於心境和心態,有一份喜好的茶、乾淨的水,一隻盛茶的碗或壺或杯,只要是能用即可,至於別致的造型、時尚的款式、高端的品牌,都是飲茶之外的講究,遇上則好上加好,沒有也不必心有戚戚。所以,我至今對那些癡迷地擺弄金貴茶壺茶杯茶寵、一個勁兒追捧甚至炒作高價極品茶葉的行為敬而遠之。在我看來,那已不是飲茶的本意了。
生活在繼續,時光在行走,站在歲月的暖陽下,我嗅到了越發濃郁的茶香,在飄逸、蕩漾……
(作者為中華合作時報社原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