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不起大學生的中產父母,正在小紅書上迎接審判
更新于:2025-04-16 12:17:40

文 | 溫度紀,作者|肆夕,編輯|路子甲

奮鬥了幾十年的中產父母沒想到,有天會被自家孩子控訴——“沒錢別生孩子”。

應該給大學生多少生活費,一直沒有統一的答案,到了今天卻正在互聯網上形成一場全民審判。

有的學生列出帳單只為力證1000塊錢不夠花,有人說一個學期幾萬塊生活費還是過得緊巴巴。中產家庭在社交平臺筆記里詳細列出年收入和支出,只想問問“一個月給孩子3000塊,我真的是不稱職的父母嗎?”

在很多人心中,大學生活費理應有一個基準線和範圍。但因為城市、時代和家庭收入情況帶來的參差,大家還是會被貼文里的內容猝不及防地撞一個趔趄。

中產父母夾於有心有力,和有心無力之間,尤其容易因為“出力出力程度不夠”被拉上審判台。

生活費成為了中產家庭中的親情試金石,在眾多互聯網的生活費貼文中,甚至分不清孩子和家長誰更心碎。

生養二十年,被控訴沒錢別生孩子

大二開學一個月後,女兒第二次打電話找姚梅追加生活費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只覺得女兒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了什麼麻煩。

按道理生活費不會花費的這麼快,僅僅到月中,她已經打給了女兒5000塊。

姚梅思索不出什麼直接原因,只能用排除法來判定——首先二線城市的大學,基礎生活費3500塊;入學之前,手機電腦手錶剛一併配齊蘋果全家桶;平時大衣羽絨服護膚品都算在生活費以外,僅僅在學校吃好點過好點,也對不上花銷的帳。

她旁敲側擊問女兒最大的開銷是什麼,女兒不耐煩地說了句“不要管我,不給就算了”後掛掉了電話。

每逢公休日,姚梅都要和女兒這樣拉扯一下,有時候說有同學聚會想多要一千,有時候說難得假期要去周邊城市轉轉最好多給一點。大一到大二期間,姚梅女兒的生活費,已經逐漸高於一個大學畢業生的基礎月薪。

姚梅能察覺出哪裡有些不對,但比起花銷增大,她更擔心和女兒的關係會逐漸惡化。 

姚梅應女兒要求購入的蘋果全家桶

學期末接到女兒導員的電話時,姚梅甚至覺得是老師打錯了,頻繁缺課掛了4門課,聽起來怎麼也不像自己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乖巧尖子生的女兒。

電話末尾,才知道女兒平時常常翹課去周邊城市追星。

姚梅動了大氣,在她心裡物質生活可以適當溺愛,但學業上不能鬆勁,放棄學業相當於把整個家庭的二十年努力都打了水漂。

她打電話給女兒,要她把為什麼缺課說清楚,再把錢都花在哪了一筆筆列明白。帳單傳來,高鐵往返1200,演唱會門票1280,酒店450...姚梅看著女兒發來的消息,身體因太過憤怒開始陣陣發冷。

在姚梅的質問中,女兒顯得也很憤怒委屈,在她視角下的故事,掛科是因為老師刻意刁難,哪怕不去看演唱會也不會去上課。

並反覆強調,她根本也沒有過上多麼優越的物質生活,一起追星的姐妹每月都要花費萬元打底,只有她每分錢都要精打細算,已經讓她很抬不起頭。出門要做高鐵也是二等座,酒店漲價就只能和人拼房住廉價快捷酒店,打車要97塊錢自己餘額只有42.3塊不敢求助只能徒步暴走一個小時,全都穿插在她聲淚俱下的苦難敘事里。

她也在女兒的一句句衝擊下,變成了自己過去最討厭的家長,氣憤地向一個孩子攤開了家庭的收支總賬。問女兒,你知道這些錢我和你爸爸要賺多久嗎?

一個中年媽媽的心碎時刻總是來得突然,在女兒“沒錢別生孩子”的反嗆中,姚梅覺得自己努力歸零,心血白耗。

該給孩子多少生活費,是個普遍問題

雙方都平心靜氣後,姚梅打算給女兒講講必要消費和非必要消費的區別,但磨破嘴皮,雙方都無法互相理解,也實現不了互相說服。

在經溫室培育的女兒心裡,生活費不僅僅是生活費,是父母表達愛意的最直接方式。和過去二十年一樣,所有生活需求都被一應滿足她才能感受到被愛。同時在父母心中,學會管理花銷是成年後的一大重要課題,面對孩子“不給錢就是不愛我”的情感指控無所適從。

雙方在“你講理她講情”中頻繁爭吵,但都沒意識到討論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

代溝的導火索被金錢點燃,不論家長或孩子都是這場戰爭中的傷患。

女兒的小紅書小號,在“你可能認識的人”里被推到姚梅的主頁。女兒在筆記里闡述,從小家裡就許諾過,有底氣能讓我平穩過完一生,到最後每個月多給2000就撕破家庭和睦的表像。

配圖是女兒十二歲那年一家人在北海道滑雪照,標籤#錢在哪愛就在哪#。

中產家庭“窮養兒”的前半生

每天中午姜舜都要提著暖壺,去宿舍一樓的開水房打壺熱水再重新爬回五樓,不同樓層接水能在水卡上省下兩塊五,在大學每個月只拿著八百塊生活費,讓他必須想盡辦法精打細算。

學校西山上的食堂要爬十分鐘的坡,但在那裡一葷一素的價格和吃泡麵一樣便宜。

每個月一號,是家裡給姜舜轉生活費的日子。三月開學了幾天,還是沒有收到家裡轉帳的意思。他拖到餘額還有十幾塊錢的時候,終於鼓起勇氣給父親發去資訊。

父親先是回復“上個月只有28天,你手頭應該還有錢的”又接著一條“像你這麼大我已經開始看店做生意了。”

姜舜每次管家裡要生活費,都是一場語言上的嚴刑拷打。

他很清楚家裡不是沒有錢,甚至比身邊同學還要富裕一些。小時候家裡從老房子搬到小房子,又從小房子搬進大房子。

家裡還專門有一個抽屜擺著一摞房產證,從小爸媽就喜歡打開抽屜對著姜舜耳提面命:這些房子,包括你現在住的地方都屬於銀行,明天我們就有可能被趕到大街上去,你必須好好學習,時刻做好失去一切的準備。

結合姜舜父輩的白手起家經歷,不難解釋為什麼在他眼中成功是兌換機制。一個孩子需要吃過足夠的苦,才能換得後半生享福,初中時期,姜舜就被送進了寄宿學校,微薄的生活費都被充在飯卡里。

成長中的矯枉過正,註定會給一個孩子帶來性格瑕疵,尤其拿著極其有限生活費度過漫長的初高中住校期。 

集體環境中註定會有人變成旁觀者

姜舜也就在這個時期性格變得越來越內向,徘徊在中游的成績,身邊沒什麼朋友,偶爾也會被嘲諷欺負,直到升上高中,他還是班裡個子最矮的男生,上了大學也仍然瘦小。

決定給他800生活費時,爸媽附贈給姜舜一句面對成年人的生存指南:想要什麼就去自己爭取,起點差未必起不來,你爸媽就是成功的例子。

姜舜常常覺得父母像被“聽懂掌聲”式成功學洗腦的中年人,一對最信奉“狼性文化”的夫婦,反而養出了性格怯懦的獨生子。

上了大學以後,姜舜雖然不再被欺負,室友同學都算友好,但也常常覺得在環境裡格格不入。

一次兼職回寢室后,室友和他說剛剛他們幾個人太餓了又懶得去食堂,就吃了他桌上那一大包開封的切片麵包。姜舜面上說沒事,心裡卻偷偷因為失去了一周的早飯而悄悄心痛。

生活反覆被囊中羞澀積累起的崩潰填滿,更讓姜舜無法接受的是——他原本就可以不把生活過成這樣。

每天為省幾塊錢多走幾千步,參加活動借來不合身的正裝,不參加所有聚會的窘迫,幾塊錢一小時的兼職依然都讓他覺得承受。打電話回家好不容易訴苦,家裡人反而對他遇到挫折分外興奮,覺得他的人生終於迎來了磨練時刻。

學歷認識雙低的父母,手握運氣,以為受苦受難就是可複製的成功路線。賺來的金錢暫時沒有流回市場,只是代價全由下一代飽嘗。

在一部分父母心中,

生活費常和能力、攀比、鬥志相關

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姜舜上上網發帖詢問“生活費800讓我硬扛,家裡人是不是從來都不在乎我?”

貼文里幾百字的人生描述,短短一天時間內,迎來了他預想以外的熱度。評論里以年齡為陣營開始了兩極辯論。有些人說的話能讓姜舜反覆應激,另一部分勸他鼓起勇氣的留言,又讓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怯懦。

姜舜看著熱評第一的“窮養不是歷練,是精神淩遲”,心裡有委屈有憤怒,更多是人生最大病因被拆穿后的無所適從,在恐慌和膽小的支配下,姜舜猶豫再三刪掉了原帖,繼續在下課後,還是繼續爬坡走向學校西山的低價食堂。

大學生生活費猛漲下,選擇自我節流的家長

淩晨1點,馮嵐維持手機離臉一丈遠的距離,認真看完自己小紅書介面的99+評論,試圖搞清楚一個大學生每年正常應該有多少花銷。

半個小時前,她才剛弄明白評論頻繁提到的“起號”是什麼意思,在評論區的提醒下,她想要從女兒的朋友圈尋找點蛛絲馬跡,切到微信,發現女兒早就對她設置了僅聊天。

中產返貧,已經從三件套升級成組合拳,養一個特長生,更能加速榨乾一個中產家庭。

從過年之前,馮嵐就停了家裡的保姆和自己的日常私教,這樣算下來家裡老人才能請一個還算不錯的護工。家裡的凈收入不光要還房貸,養兩台車也要不小的成本。物業、保險、人情往來都是必要支出。從兩年前家裡就從出國游改成國內游,到了今年,甚至要改成淡季就近遊。

女兒在一線城市讀書,生活費還真算不上最大的開銷。今天發來資訊要學軟體報個課,轉天需要買攝影器材輕鬆成千上萬,女兒一張口就能要走她一個季度的皮膚管理。

馮嵐一邊感歎特長生讀大學真像一個碎鈔機,一邊本著再窮不能窮教育只能想辦法從別的家庭開支里節流。 

愛意可以精確到數位後0的位數

生活從方方面面開始消費降級,大的開支沒法砍掉,只能從小的地方細水長流。

週末馮嵐為了省錢放棄打車,騎了5公里的共享單車回家,路上收到女兒的資訊,說自己不想再住學校宿舍,一個月能不能多給3000塊在學校旁邊租個單間。

供養孩子二十年,馮嵐還是第一次因為金錢和女兒大發雷霆,明確把家裡難處向她攤開,告訴她以後生活費就固定在一個月5500,超支自己想辦法。

這次爭吵後,母女二人一個月沒再說過話,最後還是馮嵐給女兒買了個新手機才有所緩和。

臨近女兒大三暑假,打電話給馮嵐想要北京工作實習增增履歷,想要個兩萬做啟動資金,話語間說了幾次“這次一定是正事”,馮嵐反問“之前哪次不是正事?”

不知道是因為女兒在電話另一頭回答的含含糊糊,還是她那句“兩萬而已也沒多少錢”激怒了馮嵐。

深夜,馮嵐把一切編輯好發到網上讓大眾審判,在評論區的提醒中,大家都說哪怕是特長生也花不了這麼多錢,背後肯定有些其他問題。馮嵐飛到女兒所在的城市,在面對面的質問中,網友的猜測一筆筆被落到實處。

過去10個要錢藉口9個都是假的,女兒承認上了大學以後,物欲像滾雪球一樣飛快增長,馮嵐發現的時候已經是雪崩臨界點,在拿女兒手機查帳單時,發現了被她卸載過的網貸軟體。 

對一部分大學生來說“上岸”有另一種意義

馮嵐不明白女兒這麼做的原因,從小對她在物質上沒有過缺欠,為什麼還有這麼強烈無法被填補的物慾。

女兒的回答很簡單:想有面子,想盡可能穿好用好,就像你們從小一直教我的那樣,永遠向上夠更好的。

中產階級無比希望子女向上流動,常年在教育上過度投資。隨著子女長大再次開始內化這種焦慮,在大學環境中,深感同輩壓力,又處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之間,只能通過高消費來尋求熟悉的安全感。

馮嵐為“學習支出”一次次的轉帳,是為了平衡內心焦慮;女兒作為中產家庭孩子,通過消費“維持社會地位”的假像,也是為了抵消焦慮,只不過維持的時間更短代價也更大。

在中產返貧組合拳中,工作、理財、教育是最容易一步踏空步步錯的大問題,一次輕微的偏移就能導致中產家庭的搖搖欲墜。

該給孩子多少生活費,無疑是被很多中產家庭忽略的一場大考。

關於生活費的爭論,撕開了中國式家庭教育中隱秘的裂痕:用物質補償代替情感溝通,以生存焦慮覆蓋成長規律,將階層躍遷的壓力提前轉嫁給尚未獨立的人格,一切都是家庭教育弊端暴露后的集體踉蹌。

在這個問題上,總能清晰看到中產家長那些無法消化的內傷,都將轉化在下一代身上形成外露的淤青。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