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相遇,都是見一面少一面。”
“我的足跡遍佈全球,看到歡笑的童顏最讓我開心,吸引我的孩子都有共同點,他們獨立自主,不需要成人的認可贊許。” —— 關野吉晴
如果有一刻,你覺得生活熬不下去了,就來看看她吧。
她叫普潔,一個從草原打馬而來,卻過早停止在12歲的牧民女孩。
或許你早已聽說過她的名字,因為那部讓人淚都流幹了的紀錄片《蒙古草原,天氣晴》。
那沉重的貧乏,接連不斷的厄運,與連綿不絕的苦澀滋味,喚起過我們無限的同情。
故事一開始,就是這個家庭的一擊重創——39 匹馬被人偷走。
彼時蒙古大部分地區還是計劃經濟,牧民生計全部維繫在飼養的牲畜身上。
普潔一家,700 只羊,7 頭牛,被偷後僅剩的 20 匹馬,這就是全部家產了。
父親早年去首都城市打工一去不返,只有外公外婆和媽媽、表弟五個人,在小小蒙古包裡相互依偎著活命。
匱乏與貧窮,在鏡頭的注視下無處可逃。
茫茫草原,籠蓋四野,人跡都在到不了的遠方。與外界的溝通,只有一個老舊的收音機。
後來連收音機也壞了。外婆手拿螺絲刀,很寶貝地修理著這個無望出聲的小機器。
而這個螺絲刀,也是小表弟為數不多的玩具之一。從來沒見這個孩子吃過零食,他拿來解饞的,就是大人的一盤乾糧。
普潔六歲,還是扎兩個小辮子的年紀。
卻每天放牛趕羊,臉上風霜,真正為生計奔忙。
小小丫頭穩坐馬背,旁人看來自帶帥氣天真,她卻在日復一日與枯燥的纏鬥里,看不到出路。
“照顧牛羊,根本沒出息。我連學校教什麼都不知道。”
“畢業後想當老師。當了老師就再也不必騎馬了。”
原來她如此厭倦馬背。
原來在別人天真矇昧時,她就有了急於擺脫,又無可奈何的困境。
被偷的馬匹始終沒有音訊。初冬十月,大雪紛飛,普潔一家被擱淺囚困在原地,無法搬去冬牧場。
漫天雪色里一個孤寒身影,荒草一樣單薄顫抖。媽媽不在家,普潔焦急惶惑地守護著羊群。
從此
“孤獨”這個詞有了具體的意象。
在廣大世界遼闊草原,一個不起眼的蒙古包,一個倉皇的孩子,一個無所憑恃的家庭,一群在朔風里無奈縮緊的羊,一條被鎖鏈牽住的老狗。
他們被困在大雪、冬天,和嚴酷的命運里。
這幾乎是整部片子的底色,單純活著,就已經如此辛苦。
或許別人的苦難會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已有的都是僥倖,從而更加珍惜。
但這部紀錄片後勁之大,力量並不只在於苦,並不只在於貧窮所激起的同情。
拍攝普潔一家,契機是日本一位人類學家關野吉晴發巨集願,要依靠雙腿的力量,從南美洲南端,到人類的起源地非洲去。
他對人類好奇。直立行走,採摘漁獵。走出非洲,遍佈世界。衍生出文明,也發動戰爭。相愛,也殘害。
人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生物?
竇唯在那首《高級動物》裡如此諷刺:“矛盾虛偽貪婪欺騙幻想疑惑簡單善變,好強無奈孤獨脆弱,忍讓氣憤複雜討厭...”
人,高級在哪裡?
人性是深淵一樣晦暗的東西,希望在哪裡?幸福又在哪裡?
而《蒙古高原,天氣晴》里的三代人,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答案。
一開頭丟失的馬群,再也無望找回。普潔的媽媽愛登奇美徒勞而歸。
關野與她閒聊,無意間問起尋馬路上都住在哪裡?
天為被,地當床,露宿曠野。所有避寒之物,只有身上那件衣服。草原朔風裡,一個女人在潮濕露水中瑟縮發抖。
連關野都吃驚。在來自發達世界的注視下,這絕不是一個女性應該承受的苦楚。
愛登奇美卻習以為常。她拿一塊舊布不停擦碗,臉上帶著認命的漠然。
鏡頭未及的背後,她的生活。杳無音訊的丈夫,年邁雙親,前途未卜的女兒,重擔壓肩。
被盜的馬匹,或許是那最後一根稻草。
在這樣的境遇裡,很難不怨恨,不刻薄,不滿腔戾氣,不被生活消磨得粗粝,丟失了細膩溫柔。
但愛登奇美竟然沒有。
最讓人動容的,是新年時,她不遠萬里寄給關野的問候信。
在那樣一個遙遠的閉塞之地,她一定是費了一番力氣,才將這封手寫信寄出的。
只是為了問一聲:
“你好嗎?”
“珍重。”
明明自顧不暇,明明心無餘力,卻還是願意關照一個不那麼熟的朋友。
信中提到的那匹黑白花馬,是關野一次與母女二人出行所騎。愛登奇美看他喜歡,執意要送給他。
真心實意相贈,沒有一點客套。哪怕自己已經為數不多,哪怕從前為找馬吃過大苦。
“你騎著它去非洲不行嗎?”
原來她記得關野要靠雙腿力量去非洲。由己及人,她不願有人再受這樣的苦。
眼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失控的——為了這種高貴的純粹的利他行為。
怎麼會有人幾乎一無所有,還惦念別人呢?怎麼會有人在湯風冒雪時,依然關心別人冷不冷?
還有外婆蘇倫。
女兒之逝,可謂悲慘。
從馬背上摔下的愛登奇美,久等救護車不至,被抬到醫院,又因沒有醫保,現金不足,在忍耐了將近十天的劇痛后,無奈離開。
而這場意外,只因她要去探望一個病人。那是一位男孩的母親,那個男孩曾幫她找過馬。
同年,蘇倫的丈夫,普潔的外公也走了。
接二連三的失去,白髮人送黑髮人。命運對哪怕一個老人,也會下狠手。
去祭拜那天,普潔難得發火了:按照蒙古族的傳統,孩子在雙親逝去的頭三年是不能去墓地的。
淚水會讓靈魂徘徊留戀人間。所以蘇倫才一直勉強微笑嗎?孤塚一座,黃土一抔,一縷淡淡香火裡,她到底還是哭了。
人到暮年,還有多少力氣來挨厄運這不公的,沉重一擊。
她讓人揪心。
但下一秒,力量重回她身上。端著祭品,撒向大地。
“給小鳥也吃點吧。”
這個老人沒有被摧毀,她比外表強大的多。
她還能關心一隻小鳥,就能關心萬物。她還相信未來,就能把普潔撫養長大。
“沒有人知道蒙古以後是否只靠畜牧業為生。牧民數量正在不斷減少。”
“去念書,才有好前途。”
所以當頭戴紅色絲絹的普潔坐在教室里,一個無比尋常的場景,其實是攜帶著母親和外婆的希望在開荒拓路。
從那個蒙古包,到一張書桌的距離,要搭車遠遠奔赴,要幾代人的力量完成托舉。
跟草原上的植物一樣,只要有一點潮濕水分,一縷春風,就會向下紮根。
普潔的願望變了。從前她渴望成為老師,那是她不用騎馬的唯一可能。如今關野的出現,他的隨身翻譯,讓她啟蒙。
她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嗎?
關野拖拽來的,不過是那個發達世界偶然投過來的一點倒影,就足夠她生出蓬勃的希望,足夠她追逐。
一個孩子,心裡的勁那麼大,渴望那麼大。
如果上學路上沒有發生那場車禍,現在的她,應該已經見過高山大川了吧。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她生前說過:“這麼美的花被吃掉好可惜啊。”
本身就是弱者,卻對另一個弱者同情。本身就足夠不幸,卻依然難過於別人的不幸。
如此善良而美麗的生命,輕輕消失了。
關野拍攝的最後一個冬天,蒙古草原大災。575萬隻牲畜死於饑寒。
一匹馬絕望地在土中尋覓,最後不甘地倒地而亡。
在某種程度上,人類與其他動物有什麼區別呢?在巨大的災難與意外面前,同樣的無助脆弱,同樣的不堪一擊。
關野去非洲,是要找一個答案的。人何為人?
幾十萬年前,一群智人決定走出非洲,本質上與動物大遷徙沒有區別。幾十萬年後,我們卻能始終繁衍不息,有了如此文明。
答案在普潔一家身上就能找到。
“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
會思想,就會做選擇。
在那樣極端的環境里,選擇堅韌樂觀,選擇不放棄。選擇愛護他人,選擇不怨恨。只見厄運,不見惡人。
真正的,精神上的高貴。
十多年過去,蘇倫外婆的臉上重現笑容。當年蹣跚的小表弟,如今已是大學生,帶著普潔的心願走向更遠方。
當年大雪之下的草原,微弱的綠色的根,如今無數牛羊新生。
“還沒枯死,還有生命。”
直到四年前,草原再次傳來消息,蘇倫外婆在家中因病去世,享年 88 歲。
“媽媽,外婆,普潔都在一起”,這個心願實現了。
春風吹又生,長夜終有盡,無邊的草原,注視著一場又一場的聚散離別。
圖/視覺中國
來源:藝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