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紅燒排骨方便麵,2011年的銀耳,2005年的胡椒粉。”
視頻裡,博主將家裡這些食品的包裝保質期一一展示在鏡頭裡。鏡頭對面的外婆一臉不以為然,“(方便麵)哪能不好吃呐;(銀耳)乾貨不會壞的;(胡椒粉)封口封得老好了。”
我幾乎是秒發給物件。對話框裡,我倆同時打出“哈哈哈哈哈”的無奈笑聲。
我知道,全國年輕人都有同款爸媽外公外婆,但作為山東人,我有絕對的自信:在“315最應該查的是我家”這件事上,我們如果稱第二,沒有人敢當第一。
就說社交平臺上一個長期火帖“如何用一句話證明你是山東人?” 里,最高讚的回答是“4848616”。
這句山東方言,說的就是如何處理發了霉的饅頭:把發黴的地方“撕吧撕吧”,然後上蒸鍋“溜一溜”(熱一熱),繼續吃。這種看起來匪夷所思的烹飪方式,卻是我們山東人在家的基本操作。
而且在“全國食物中毒率”這件事上,山東不僅沒跌出過前三,甚至已經贏麻了。
01
和視頻里的外婆一樣,我的姥姥也是“囤過期貨達人”。
姥姥老家在煙台,逢年過節,家裡人就會寄來紅富士蘋果。然而,我小時候所有關於紅富士的記憶,都是口感柔軟,表皮褶皺,時不時有壞口的,並不那麼多汁爽脆。直到我上中學才逐漸意識到,真正的紅富士不是這個味兒。
而姥姥家的紅富士,之所以可以“柔軟”得那麼統一,是因為她會將家裡人送來的最體面的蘋果,小心翼翼放在儲藏室里 —— 只吃快壞的,不吃新鮮的,好的一定要快放壞了,才可以被拿出來享用。
我一度以為這是姥姥的個人習慣,成年後才發現,這幾乎是每個山東家庭的標配。
結婚後每次回公婆家,我們都會帶一些海鮮,本意是希望長輩們也能嘗嘗鮮,結果卻發現,除了我們回家一起吃的那一頓外,剩下的海鮮公婆就統統放進冰箱裡,凍著,直到我們下一次回家。最後的結果就是,十一吃五一買的海鮮,過年吃十一長假買的,五一再吃過年留下的海鮮...迴圈往復。
加上咱山東人請客講究排面,每次有家庭聚會或者請客吃飯,主人家就會做非常大量的食物。
小時候一遇到這種場景,我都會有隱隱的不安。畢竟吃得越豐盛,就意味著後面要吃的剩飯越多。我媽還會不時自創出一些“新式吃法”:比如前一天吃剩的排骨,第二天再加點土豆一起燉;前一天剩下的雞肉,第二天再加點青菜一起炒……
而我們家餐桌上最常出現的一道菜,就是蒸一鍋新鮮的大米飯,然後把前一天甚至是前兩三天的剩菜一股腦攪和進去,可能是炒雞蛋配紅燒肉,也可能是炒菜花配肉香腸,連湯帶菜,都泡在米飯里吃。以至於我長大后第一次吃到拌飯,都不是很好接受,覺得這不就是家裡人最常處理剩飯的方式?
很長時間我不能理解,明明新鮮的更好吃,父母們卻一直跟我們說剩菜吃起來更有滋味?短視頻里心理學博主說,這是很多老一輩人骨子裡的不配得感。
過慣苦日子的他們,心底總有一種恐懼。他們覺得好日子是會消失的,所以一定不能習慣好日子,要把好日子過苦了,才能匹配自己從小養成的,已經寫入基因的苦難感。
但真的是這樣麼?父母這一代人,成年時正值改革開放。他們是第一代大開眼界認識外面世界的人,也是第一批給家裡買彩電冰箱BP機的人。他們對新生事物的接納度很高,如今他們都使用上智能手機了,也擁有完善的經濟保障。
然而在吃飯這件事上,他們的行為幾乎跟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無異。難道喜歡吃剩菜,真的是刻在山東人骨子裡的基因,不能被改變?
02
今年過年因為工作原因,沒有回家,前兩天剛剛得空,回來第一頓,我媽就做了一個錦鯉造型的八寶飯上桌。我誇這個飯的造型真不錯,我媽驕傲地說,這是過年的時候表姐送來的。
我趕緊去垃圾桶裡撿出來包裝看了看,保質期 21 天。很好,只過期了一個多月而已,比起我曾經吃過的那些冷凍了幾年的殭屍肉來說,已經很有進步了。
於是我第 800 次給我媽科普過期食品的危害,有些東西就要及時吃。並且威脅以後定期回來給她清理冰箱。
我媽立刻反駁,說保質期只是一個數位,有些好東西就是不會壞,比如我姥姥手磨的花椒面。
“你姥姥自己去山上挑的花椒,一個壞籽兒都沒有。用鐵鍋把花椒烘熱了以後,拿擀麵杖手擀成細末,再用網篩過篩了三五次,做出來的花椒面兒又細又香,和市面上機器搗鼓得不一樣。沒有什麼亂七八糟添加的,壞不了!”
的確,那幾年姥姥身體好,每年都磨一些花椒面送給我們。這兩年身體狀況不再允許,就沒有再磨了。我媽就一直存著那幾瓶,只有最重要的場合,才會專門拿出來用一點。
冰箱裡還有一瓶存了三年的蜂蜜,是我媽最好的朋友送給她的,她堅信好的蜂蜜是不會過期的,一直存著沒捨得喝。總說下次有咳嗽了,泡一點給我喝就知道這東西多厲害。
這些在她們眼中“不會過期的好東西”,還是我們鄰里親戚間走動的“硬通貨”。
比如我媽很愛吃魚,尤其愛吃魚頭,從小家裡做了魚,魚頭都是留給我媽。
前兩年我大舅意外得了一條非常好的完整三文魚,特意一切兩半,把魚頭凍上,說專門要給我媽。可惜那年我媽在外地做生意,一直都沒回老家。回來的時候,魚頭已經被凍了一年,我大舅特地帶這個專門凍了一年的魚頭給我媽,我媽感動得要命,收下的魚頭後專門打電話把這個故事跟我說,然後繼續凍在冰箱裡,說要等我回來的時候一起吃。
而那次我媽為了感謝大舅,回贈的是一瓶多年前鄰居出國的時候帶回來的亞麻籽油,據說價格不菲。我媽一直珍藏到過期,然後送給了我大舅。
大舅家的經濟條件很好,他是我們家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分配在當地效益最好的企業,退休后工資也很高。
我開玩笑地問我媽,這麼富裕的大舅會稀罕那瓶過期的亞麻籽油嗎?我媽回我一個白眼:“經濟條件好也買不到這個的,人家特意帶回來的能一樣嗎,其他人我都不給。你大舅見的世面多,他懂這個油好。”
我哭笑不得但又不好意思再反駁了,父母眼裡的“好“,不僅是食物本身的“好“,還有送禮背後的那份心意的“好“。
對於他們這一輩人來說,保質期不是衡量食物好壞的唯一標準,食物背後的情感才是最大的價值衡量體系。他們眼裡珍貴的“好東西”,沒有最佳食用期限。散落在四方的家族和親朋間的思念和愛,也不會因為時間和距離而過期。
03
年輕時候,每次回家,我幾乎都會因為冰箱裡冷凍的殭屍肉、過期的零食、以及不知道猴年馬月的腌鹹菜而和我媽“大幹一場”。我無法接受他們把東西放入冰箱就像獲得了“免過期金牌”一樣的想法,也不能理解一直囤貨但是卻不消耗的生活方式。
常年互聯網衝浪,我多少也受到一些斷舍離的生活方式感召,覺得成為一個極簡主義者是更酷的事情。所以去菜市場買菜不會超過兩天的量,連網購抽紙這樣的生活必需品,也聽從極簡生活博主的話,不因為買組合裝更便宜而選擇囤更多的貨。
直到這次回家大掃除,我媽甩來一箱說壓在床底很久的雜物,我打開一看,全是青春和熱血。疊千紙鶴的小方片紙、紙疊的玫瑰花、掉了色的情書和卡片、大米上刻字的掛墜、還有一桶許願星……
我媽說讓我趕緊丟掉別留著佔空,“我上個月才把你外婆囤的那一大堆塑膠袋全處理掉了,你這碎紙片也別佔著這積灰,招惹一堆蟎蟲。“
我下意識死死護住那個舊箱子,跟我媽辯解說這裡面可是我的青春啊,必須好好珍藏起來。我才忽然發現,在我媽眼裡,我也有那麼多捨不得丟掉的“過期貨”啊。
回到北京后,我認真檢查了一下我的冰箱,出乎意料,原本自認為很空蕩的冰箱裡,竟然也發現了不少過期貨。
有半瓶雲南的油雞樅,那是雲南的大學舍友寄來的,她說市面上賣的油雞樅,基本上都摻了養殖蘑菇,香味不純。這是他們自己去山上採摘,熬了幾個小時熬出來的,相當純正。吃完了裡面雞樅後,油也捨不得扔,想著拌菜的時候可以用,但因為工作原因一直出差,偶爾在家也沒時間做飯,不知不覺間竟然也放過期了。
還有幾個鹹鴨蛋,是我媽之前來看我的時候帶來的,她自己腌的。其實我並不是很愛吃鹹鴨蛋,但是因為是媽媽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所以一直放在冰箱裡,反正不礙位置,但每次看到,就想到了媽媽的惦記,心裡會莫名覺得很踏實。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為什麼老家裡總會有那麼多的過期食品、冰箱裡永遠都是冷凍的食物了。那些可能是父母手作的調料,兒女帶回家的魚肉,好朋友特意捎回來的特產…每次打開冰箱門,都是一次溫馨湧上心頭的睹物思人;外出的親人越多,冰箱裡想要留著愛的牽連也會越多。
當然,我還是堅定認為過期食品不能再出現在我家餐桌上了,每個長輩都活得健健康康才是對遠方親人的愛意最好的回應。所以跟我媽“約法三章“,說下回把親戚送來的好吃好喝的都拍下來,發個朋友圈紀念紀念,之後過期了就別吃了,但想看隨時還是能拿出來看。
“那堆破紙片,是不是拍照以後也能扔了。“我媽打趣我說。
“不放進嘴的,不算!”
來源:風味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