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認,東南亞正在成為全球製造業的新中心。
來自越南的智能手機、來自柬埔寨的運動鞋、來自泰國組裝的新能源汽車……東南亞國家以低廉的工作力成本和便利的地理條件,成為外貿工廠選址的首要目標。
“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但對東南亞世代務農的本地人來說,這兩個選擇之間,未必能畫上等號。缺乏階級躍升的通道,也沒有迫切的生存壓力——講求“效率至上”的工廠文化,終究是來到了一個水土不服的地方。
“這裡和15年前比完全不一樣!”
22歲的曉木是越南北江人。在中國大學畢業后,回到了家鄉的工廠里工作。
北江省位於越南東北部,距離首都河內只有60公里,從南寧坐汽車8小時,到達河內前的最後一站就是北江。15年前,這裡只是一個以農業為生的村子,當地盛產竹子,竹編草帽也是越南的文化標誌之一。
2007年,曉木小學2年級的時候,富士康的母公司——鴻海集團在北江開設了第一家工廠,此後越來越多的工廠開始在北江安家,為北江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曉木還記得小時候生病去北江人民醫院,需要騎自行車走十幾公里的土路,下雨天到了醫院已是渾身泥濘。現在,只需要開5公里的車就直達。全新的高架橋、商場和公園,讓整座縣城煥然一新,到了晚上,閃爍著霓虹燈的小吃街,讓曉木找到了在昆明讀書的感覺。
最大的變化還是人口。曾經,北江的路上只有零星的摩托車經過,現在每到工廠下班時間,摩托車隊都會排成一股車流,“嘟嘟嘟”地按著喇叭,擠滿北江的每一條街道。
越南的農村的常見景象
曉木的父母蓋了一棟4層的房子,把所有的房間出租給外來務工人員,光是房租,一年就能讓家裡的收入暴增25萬人民幣(約9億越南盾),這是曉木家曾經做夢都不敢想的。北江的土地也從15年前的1.5萬人民幣一塊,暴漲到40萬人民幣一塊,翻了接近30倍。
家門口的工廠,成了北江及周邊人最佳的工作去處,中文輔導機構也開遍了大街小巷。只要有點條件,大多數父母都會讓孩子學習中文,留學中國也成為了一個熱門的選擇。
曉木高中時期學習中文,後來通過孔子學院,去到中國學習漢語言專業。一開始,她就決定畢業後回越南工作。回到家鄉後,她在一家工廠做起了人事,過上了早九晚五的生活,一個月有4000人民幣的收入,在人均年GDP只有3萬人民幣的越南,她一畢業就跨入了高薪階層。
2012年,中國在東南亞的直接投資流量約為61億美元,到2022年,這個數值翻了近5倍,大量的現金流湧入這片土地,北江鎮的景象,在東南亞遍地上演。
萊達雅鎮區,位於緬甸前首都仰光附近,10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地,後來大量的工廠在這裏建設,使萊達雅成為緬甸最大的工業區之一。
在工業區落成前,迪拜是緬甸人的首選打工之地。緬甸有專門送人去迪拜打工的仲介,仲介費5000人民幣,相當於緬甸人8個月的凈收入。派送過去的人可能從事各種行業,從建築工人到餐飲服務,一律都是藍領工作,每個月2500元人民幣的收入,是緬甸當地收入的四倍。
緬甸首都仰光郊外,萊達雅工業區
米瑞一家是緬甸華人,近年來中資企業在緬甸紛紛投資建廠,這個身份變得很有優勢。她的妹妹曾去迪拜做過肯德基服務生,簽了兩年合同,但幹了沒多久,又花了4000元人民幣,終止了合同,回緬甸找了家工廠上班。
回來的原因主要是性價比。在緬甸0.5到1元就能解決一頓午飯,在迪拜要花上10倍的錢,工資根本存不下來。因為會中文,她應聘上了一家工廠的翻譯工作,沒有學歷也能成為辦公室白領,如今已經成為了組長,一個月3400塊錢,這已經比在迪拜的收入要高許多了。
統計現實,目前已有超過6500家中國企業在東盟國家開展直接投資,像萊達雅工業區這樣的工業重鎮,仰光旁邊就有十來座。就算不會中文,如今,大量本地人都能在家門口獲得一份比海外打工薪酬更高的工作。只要,他們能接受那份截然不同的工廠文化。
講起自己剛做滿三個月的工作,米瑞用一種打趣的口吻說道:“不能細想,要不然就要離職了。”米瑞和她妹妹一樣,也是一家工廠的翻譯。
她來中國讀完大學後,找到了一份工資6000元的電商工作,不包食宿,還要接受996和大小周。妹妹的廠長聽說後,立刻就想把她招進來:“你姐姐學歷那麼高,一個月可以給5000人民幣,是緬甸人均工資的7-8倍!一回來就是高級白領,這不比在外面漂泊好多了!”就這樣,米瑞決定先回家來。
進了工廠後,她成了管理層的一員,可以享受管理層才能吃的食堂。每天早上7點,吵醒她的是運送工人的班車。跟隨浩浩蕩蕩的車流,她從宿舍走路到工廠,最少工作到晚上7點,一天12個小時,通宵和週末加班也是常有的事。
米瑞拍攝的工廠夕陽
進工廠的第一天,米瑞就感受到了一種壓抑的氛圍。工廠前的空地上,喇叭里放著緬甸流行音樂,工人無精打采地站在一起,先是做早操、跳舞、喊企業口號,然後老闆在一眾領導的簇擁下走到高處訓話:“是工廠給了你們工作,讓你們和家人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家要感恩,要感謝企業!”
米瑞負責的,就是把領導的話翻譯成緬語,說給工人們聽。
除了要處理中英緬三種語言外,米瑞同時還擔任質檢員、老闆助理等一系列的工作,經常要跟著領導去流水線查看。在廠房裡,領導總是皺著眉頭、背著手、眼光凝視著周圍。
緬甸人個子比較小,顯得領導的氣場格外突出。不管有沒有碰到問題,哪怕只是員工閒聊了兩句,領導就會大發脾氣:
“你是不是豬腦子啊?”
“你再做成這樣下次就不要來了!”
緬語說話比較委婉,米瑞很少會原話翻譯。但是看到員工沒有什麼反應,領導又會責問她:“你有沒有按照我的意思去說??”這讓米瑞覺得很為難。在她之前的上一任翻譯,就是因為忍受不了領導的脾氣而辭職。
廠子里,被罵走的員工不在少數。
她還記得有次吃飯時和老闆閒聊,這位在中國開廠幾十年的企業家說:“有的時候我就覺得緬甸人太要面子了。”這成了米瑞最不能理解的話:“中國有句話說人活一張皮,不知道為啥在工作上這麼能忍。”
緬甸首都仰光的居民區
每天來應聘的緬甸工人依舊人滿為患,但不少人都會在入職當天離職,因為受不了這種被限制的感覺。
直到今天,工廠在這裡三年多了,也沒有一個工人工齡超過1年,米瑞工作滿3個月,已經是廠里的老員工了。
從紡織服裝到電子器件,各大工廠向東南亞搬遷已是大勢所趨。
關稅曾是工廠遷址的一大關鍵。過去十幾年,東南亞很多國家與歐美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出口商品0關稅,廠址一換立刻就打下了競爭優勢。
而更重要的,還是這裡低廉的用工成本。
在越南,工廠發放的薪資大約是3000元人民幣,而在緬甸,一名工人算上加班每個月到手也就1000元左右。相比之下,在東莞,一名工人的基礎工資就有2300元,算上加班費后普遍有5、6000元的薪資,聘請一名中國工人的薪資可以聘請幾名東南亞工人。
但把廠區搬到東南亞,也不是沒有代價的。產能下降、訂單延期,質量也參差不齊,米瑞就經常為了處理歐美企業的投訴而加班。第二天還要跟著老闆開早會,她不止一次聽見領導和廠長抱怨:“為什麼要把工廠開在這個鬼地方!經常沒電,1500工人還抵不上國內600人。”
東南亞的居民區,經常有鐵軌穿過
將工廠搬遷到東南亞,當地的勞工權益和用工文化也要納入考慮。例如在越南,員工會因為福利待遇等各種問題與企業談判,每個大型企業也有政府部門的工會,負責與工人溝通。
在越南工廠里做人事的曉木,2023年底就經歷過一次罷工。起初只是員工在宿舍裡的聊天,聊著聊著,他們發現春節福利的發放時間很不合理。隨後這股情緒蔓延到了所有人,工人紛紛丟下了手裡的零件,罷工開始了。
“年前將13薪福利發放完成。”工人走出了廠房,坐在走廊上和工會對峙。工會再把要求提交給工廠董事會,然後雙方的代表坐在一間私密的辦公室里談判。
董事會的討論,曉木不得而知,但是罷工的結果,是她在年前收到了13薪的福利。
不過在過完春節後,大部分參與罷工的工人都離職了。“因為工人應聘的時候會在社交媒體查一下,如果一家工廠有罷工,那他們就不會去了。”曉木解釋說。
越南人很少背負房貸,家家戶戶都居住在自建房裡,打工賺的那麼些錢改變不了一家人的生活狀態。“如果工作多賺的那點錢把所有的一切都覆蓋了,那越南人是不願意的。不管怎麼樣,他們都要下了班陪家人喝一杯咖啡。”
越南盛產咖啡,當地人也把喝咖啡當作每天最重要的一部分。有兩個學生從網上聯繫曉木,想和她學習中文,曉木立刻辭掉了工廠人事的工作,過起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當問起為什麼要放棄一份坐辦公室的穩定工作,她很疑惑地反問道:“那麼累幹什麼?錢是用來花的。”
米瑞也覺得,緬甸人的工作心態,和她在中國留學時看到的截然不同。
在緬甸,幾乎每個社區樓下都有寺廟和水池,裡面放了佛像和牌位。閑暇的時候,去水池裡潑水、獻花,是當地人最喜歡的日常活動。
緬甸的國家象徵,仰光大金塔
緬甸普通人沒有讀大學的概念,義務教育也成了擺設。米瑞和她的媽媽,是家族唯二讀了大學的人,但家裡過的最好的反而是沒有讀過書、開藥品廠的姨媽。命裡有就有,命里沒有就沒有,是緬甸人的生活信條。
在緬甸農村地區,這種與世無爭的心態更加明顯。大部分人都在家種地,就算收入不多,熱帶地區物產豐富,躺著也餓不死。
以前,去城裡打工是少數人的選擇,僅有的工作選擇也是去有錢人家做護工、搞搞衛生。工廠來了以後,當地人才有了工作的意識。
在發達的經濟環境里,進廠打工,不算是一種高級的就業出路。但對於東南亞國家來說,這是發展與轉型的難得機遇。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最新報告顯示,緬甸有將近一半的人處於貧困狀態,每天只有大約5元人民幣的收入。
製造業工廠給工人提供了400元的底薪,已經算社會中等以上的水準,算上加班和通宵,最多一個月能有1000元左右。米瑞說,這相當於緬甸一個大學生的月薪。
和很多在中國大城市打工的青年一樣,東南亞的勞工們也會把工資的80%寄回家裡,貼補家用。對於普通人家來說,這些錢足以改善溫飽的生活狀態,至於階級躍升,那就是奢望了。
緬甸首都仰光街頭
在為當地人提供新生活的同時,傳統製造業工廠也在盡可能地融入當地生態。
緬甸的匯率不穩定,在銀行里1元人民幣可以換288緬幣,在黑市卻可以換590緬幣,誰也不能保證進廠時說好的工資,一個月後到手還能值多少錢,所以當地工廠普遍一星期發一次薪水。
工廠的加班是日常,但廠房偏僻、社會治安又不穩定,不少工人對此頗有顧慮。工廠為此買了三十輛頂棚貨車,用來接送員工的上下班。
為了鼓勵工人的工作積極性,有些工廠還會播放音樂。每當公休日,工廠也會搭上舞臺,請歌手過來演出。緬甸的節日非常多,一年有30天的公假,每當有演出時,當地人都會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上臺載歌載舞。
但形式之外,工廠與工人之間想要達成更深層的理解和接納,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在曉木所在的北江工業區,韓資工廠往往是最受歡迎的,因為食堂里能吃到更符合越南本地口味的飯菜。如果是其他工廠,員工寧願放棄食堂的餐補,也要去外面吃。
工廠的中午休息時間只有半小時,中午下班鈴聲一響,工人們就一窩蜂的沖向廠區門口的小店買午餐。這景象讓領導很是不解,反倒覺得本地人“真是會享受”。
在緬甸,進工廠打工的人大多出身貧窮,入職發的工裝T恤可能是一個人最好的衣服。每天早上7點,每個人把自己的物品和手機放進盒子,打好卡,就拿好工具走到工位上,笑呵呵的干到下班。
需要加班就加班,畢竟也有加班費能拿;但是能早下班也絕不多幹,他們寧願和家人去寺廟裡拜一拜。
這種不求大富大貴的心態,工廠老闆是共情不了的。有的時候,他還會找來本地人當面問:“你們這些一天到晚在樂呵啥啊?賺不了幾個錢,還不願加班,不知道有什麼好開心的。”
越南女孩小餘曾在中國的兩家互聯網大廠實習過,她的感受是:“中國人實在太卷了。”
小餘的父親是企業家,在越南本地很有名氣,這也讓她從小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的家裡有一個電冰箱,裡面放滿了進口的法國零食。當普通的越南孩子下了課還要幫家裡忙農活時,小余已經在家裡招待上了自己的富二代同學們。
不一樣的階層視角,也讓小餘看到了不一樣的社會前景。“越南今年的GDP增長是8%,過15年一定可以發展起來的,所以這些工廠對我們來說終究是件好事。像我們近代,經歷了法國、美國那麼多國家來打仗,現在有穩定的發展,已經很滿足了。”
越南最大城市,胡志明市CBD的夕陽
在朋友的推薦下,父親決定送小餘去中國讀書,小餘也因此認識了在越南辦服裝廠的華人男友。然而她男友的公司沒有開多久,就賠了70多萬。這讓她意識到,外國企業要適應東南亞本地的文化,還要走很遠的路。
“雖然來東南亞辦廠有明顯的利潤空間,但來這邊不是撿錢,運費、匯率等等,隨便一個風吹草動,就能要了一家企業的命。”
不過她還是覺得,越南是可以發展起來的,畢竟沒有人想看到家鄉一直那麼貧窮落後。“生存和發展一直都是奢侈的事情,只是身處奢侈之中的人渾然不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