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紅山動物園歷經10年努力,動物保護理念廣受認可——
非洲大猩猩的南京新生活
本報記者 劉少華
圖①: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北門。
本報記者 劉少華攝
圖②:遊客在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參觀。
言 布攝
圖③:東白眉長臂猿正在“帶娃”。
言 布攝
圖④: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園長沈志軍在給“老二”Nukta拍照。
彭培拉攝
圖⑤:非洲雨林館中的4只西部低地大猩猩。
彭培拉攝
正在建設的園區叫“非洲之歌”,名字用俏皮的字體刻在入口處。打眼望去,這裡跟非洲草原的自然環境的確有些相像,幾棵孤零零的樹站在礫石叢生的大地上。
這裡是江蘇省南京市的紅山森林動物園。在尚未開放的非洲雨林館中,新引進了4只西部低地大猩猩。公眾對它們很熟悉,作為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類人猿,大猩猩是電影《金剛》的原型。但其處境極不樂觀,根據《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大猩猩的四個亞種中,包括西部低地大猩猩在內的三個被列為“極危”。
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園長沈志軍告訴記者,引進大猩猩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今年2月9日,這四隻大猩猩從荷蘭博格斯動物園來到南京。今年3月11日,結束隔離。但在此之前,從經受考核、獲取資格、等待機會到流程準備,紅山森林動物園已經努力了10年。
這既是一個“功夫不負有心人”的故事,也是一個“一葉知秋”的故事——在這個沒有動物表演、禁止投餵動物的動物園,在這個吸引著無數年輕人和孩子前來的動物園,紅山及其代表的動物保護理念,也是中國各地生態進步的一個縮影。
“就像你有一個新朋友來家做客”
本報記者出現在非洲雨林館中時,兩隻大猩猩——“老二”Nukta和“老三” N'kato正在展區睡午覺。它倆體型沒比成年男性大多少,都側臥著,睡得正香。
一分鐘后,平靜的氣氛,被“老大”N'akouh的出現打破。它衝出來,肌肉感十足地雙前肢立地,用重達160公斤的身軀擺出了“金剛”的經典造型。它看到記者,也看到了站在記者身邊的飼養員彭培拉。幾秒鐘後,它肌肉鬆弛下來,一隻胳膊伸出去,抓住一條滿是樹葉的枝條,放到嘴裏,咀嚼著鑽回自己的臥室。轉身時,露出了漂亮的銀背。
“你幸虧跟它喜歡的人在一起,預設你也是朋友。如果跟它討厭的人站一塊,該衝過來示威了。”彭培拉說,這是四兄弟裡的大哥,跟人類的大哥一樣,總是護著弟弟們。
“誰是它討厭的人?”記者問。
“獸醫。”彭培拉忍俊不禁。跟人類一樣,大猩猩也“怕”醫生。
4只大猩猩裡,老大15歲,另外三隻都是11歲。到陌生環境里會拘謹,換個地方生活,讓老大操心不已。
沈志軍指著館舍上方的通風口說,從監控看,定居於此後,N'akouh甚至爬上去檢查了那裡。從荷蘭博格斯動物園隔離到來南京紅山隔離,先後兩個月的隔離檢疫期,需要不斷面對陌生環境和新變化,對弟弟們的生活操心過度,讓它吃不好、睡不好,一度暴瘦40公斤。直到對環境終於放下心來,才胖回去20公斤。
為這幾隻大猩猩,紅山的工作人員也操心不已。
“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單純地只養一種動物了。”已經從業10年,曾在紅山考拉館、猩猩館、熊館工作過的彭培拉,先是遠赴荷蘭提前與大猩猩熟悉,又與它們在隔離檢疫區共度了一個多月。“感覺好像找到了以更高標準與動物合作的方式,嘗試著更尊重它們,了解它們的節奏,站在它們的角度認識這個新場館,給它們以探索的機會……”
比如,逐步給大猩猩開放活動空間。作為力量最大的靈長類動物,如果大猩猩對抗人類,會讓開關閘門等管理工作變得異常艱難。但如果人類與它互相信任,也有默契,一切都會簡單很多。“就像你有一個新朋友來家做客,你帶他適應新環境。”
還有食物。大猩猩是素食動物,在荷蘭時,以塊根芹、萵苣等為食物。來到南京,飼養員們首先要尋找類似的食物——比如,以芹菜和大白菜代替上述兩種蔬菜。
不過,論蔬菜種類,南京其實比荷蘭還要豐富。適應一個月後,4只大猩猩的食譜上,已經每周有22種新鮮蔬菜,包括油麥菜、娃娃菜、上海青、苦菊等葉菜類,胡蘿蔔、紫薯、南瓜等塊根類,芹菜、洋蔥、甜椒、西蘭花等其他蔬菜類。同時,每天還會獲得足量的新鮮樹葉。
唯一不怎麼給它們吃的,是新鮮水果。對於這些最終會擁有巨大體型的動物來說,控糖要從此刻做起。“我們會把水果當成對它們的獎勵。”彭培拉說。
“我們還能為動物做些什麼”
沈志軍記得,最早動議引進大猩猩,是2014年。
在全世界,只有大約900只圈養大猩猩。其中超過一半在歐洲動物園與水族館協會(EAZA)大猩猩種群管理委員會(大猩猩EEP)的管理之下。要想引進大猩猩,需要首先成為其會員單位,隨後,委員會將根據大猩猩種群管理及個體轉移計劃進行劃撥。
成為會員單位並不容易。對動物園來說,除了要有動物保護和教育理念、良好的動物福利標準、大型類人猿保育研究的豐富經驗,還需要有符合國際要求的大猩猩室內、室外生活空間。當然,還要有持續給予大猩猩專業照顧的團隊。
沈志軍還記得,2018年,外方前來紅山考察時,先是參觀了硬體條件。當時,紅山正在改造,硬體並不理想。“沒想到,外方專家的反應是,‘最重要的是在現有這個基礎上,我們還能為動物做些什麼。’”
真正該在乎的,是情懷和態度。沈志軍說,專家們提到,在現有條件下,可以多鋪一些墊料、多搭一些棲架、多放一些激發它們探索的器具……關懷體現在點點滴滴。
“我們可以一天做一次甚至幾次豐容,也可以完全不做,只給動物吃飽。兩者的區別是,動物是否有尊嚴地活著,是否能活出本來的樣子。”沈志軍說,所謂“豐容”,是指在圈養條件下,用一系列措施豐富野生動物生活情趣,滿足動物生理心理需求,促進動物展示更多自然行為。
10年間,紅山動物園自身也在進化。外方專家一次次前來,見證了紅山團隊在價值觀、理念上的高水準。
確認函終於在2019年12月31日到來。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正式成為大猩猩EEP種群管理委員會的單一物種會員單位,也正式成為大猩猩全球種群管理的單位之一。
不過,對於紅山來說,依然有很多工作要做。
首先是要為大猩猩建設一座新家。耗費7年時間,佔地7000多平方米的非洲雨林館才建成。這裡類比非洲雨林原生環境打造,有室內展廳、室外花園、獨立的臥室系統,配備空調、地暖、新風等系統,展廳和臥室的串聯都採用“環形通道”結構。
這裡的8間臥室,為大猩猩們提供了充足選項——它們可以選擇跟當天喜歡的大猩猩一起睡覺,或者獨居一室。“外國專家看了之後也為這個設計點讚,我們為它們提供了更多的生活方式,會很放鬆。”沈志軍說。
還要進行人員培訓。此前,歐洲大猩猩種群管理委員會多次派專家來南京深入交流。2024年12月,紅山派2名飼養員、1名獸醫赴荷蘭進行為期2周的飼養管理技術培訓,並與4只大猩猩初次相識。
在時間、專業與理念的點滴積累中,紅山終於迎來了大猩猩。
“用平等的、尊重的眼光看待動物”
大猩猩到來之前,紅山動物園已經聲名遠揚。人們從全國各地趕來,在這家明星動物園流連忘返。
在亞洲靈長區,東白眉長臂猿一家在樹枝上走來走去。丈夫“多多”正在當甩手掌櫃,妻子“果果”在帶孩子——按照傳統,長臂猿會把寶寶抱在肚子上帶著,但“果果”不是個特別傳統的母親。於是,它們愛情的結晶只能勉強抱住媽媽的腿。
不用太為寶寶擔心,這已經是家裡的二胎,老大就這麼健康長大了。關於它們的一切,都在動物園遊客和網友眼皮底下發生著。它們的名字來自網友,個性早已聞名網路。
“在紅山,每一隻動物都有名字,大部分是網友們集思廣益來的。我們也盡量按照動物野外的生活習性,為它們模擬相應的生活環境。”紅山森林動物園副園長白亞麗告訴記者。
真正的尊重,是讓動物表達出自己的天性。
在岡瓦納展區,動物來自大半個地球。這是一個以古大陸命名的展區,根據大陸漂移說,岡瓦納大陸經過分裂,形成了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南極洲、南亞次大陸等板塊。這些板塊的代表性物種,被放在了同一展區——包括非洲叢林、東南亞熱帶雨林、南美亞馬孫雨林樹冠層的靈長類,澳大利亞的有袋類、鳥類,南美洲的鳥類、啮齒類、雜食類和兩爬類。
白亞麗介紹,有別於傳統動物園按物種劃分展區,在岡瓦納動物們被混養在一起。於是,這裏出現了不同物種間的共生和社交。遊客們一次次記錄下這個小生態中的互動,比如,這裡的明星動物“杜杜”——一隻白臉僧面猴,在吃橡子時,樹下會有黑鳳冠雉和刺豚鼠等待食物落下。
與岡瓦納相似的,還有高黎貢展區。
位於橫斷山脈中西側的高黎貢山,作為生物圈保護區,以豐富的生物資源著稱。紅山動物園裡,打造出了類比高黎貢山原始森林的生境。在高山峽谷、叢林、溪流之中,活躍著小熊貓、白眉長臂猿、雙角犀鳥等,時不時的,長臂猿會發出幾聲長嘯。沈志軍提醒記者,“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正是這種叫聲。
如何對待動物,是動物園永恆的課題。
沈志軍說,紅山動物園一直在轉變與進步。其中一個,就是提高動物福利。“過去的動物園裡,再威猛的動物也得屈服於冰冷的、堅硬的鋼鐵和水泥。我們慢慢為它們類比出野外的棲息地環境,大大緩解了動物的焦慮和抑鬱。從十幾年前改造開始,我們追求的是讓動物身心健康。”
站在身心愉悅的動物面前,很多遊人在其中很容易共情。
“看到我們的‘毛孩子們’活得這麼健康快樂,人會映射到自己身上去。”沈志軍說,“看到它們活出最本真的樣子,人類心底最根本的善意與快樂也迸發出來。”
不過,因為環境太接近自然,在紅山,要見到自己心儀的動物,需要一些運氣或者耐心。細尾獴或許躲在自己挖的洞裡,黑猩猩可能藏起來睡覺,狨猴也許在巨大的樹葉、藤蔓之間穿梭……人類參觀者,則被限制在窄窄的通道里,將盡可能多的空間留給了動物。
沈志軍說:“人類千萬不要認為動物園裡面的動物是自己的附屬品,我們應該用平等的、尊重的眼光看待動物,而不是高高在上。”
“從保護身邊的一花一草、一鳥一蟲開始”
沈志軍把記者帶到一片小菜園旁。目之所及,沒有動物,在擁有諸多珍禽異獸的紅山動物園,這裏實在有些普通——地上種滿了長江流域常見的花花草草。
“在動物園的展區里打造一片農田,是一件有趣又充滿挑戰的工作。”展板上介紹,眼前這片土地,肥料來自大象的糞便、清掃的落葉、動物使用過的木屑、北門湖撈的水草、餐廳的廚餘等。
這裡是本土物種保育區。沈志軍說,動物園存在的目的之一,是激發人們保護動物的意識。但他也反思,人們來到動物園,看到從非洲遠道而來的大象、長頸鹿、獅子、斑馬,在獵奇之外,或許很難對這些動物共情。“保護動物的意識,還是要從保護身邊的一花一草、一鳥一蟲開始。”
地處長江流域的紅山動物園,特地設置了本土化的3個生態系統展示區——農田生態系統、濕地生態系統和山林生態系統。其中,既展示生態系統裡的不同物種,也展示它們彼此間的關聯、物質間的迴圈。
就在看不見動物的農田,其實悄悄潛藏著昆蟲、黃鼠狼、狗獾、刺蝟和不時造訪的小鳥。農田邊的“刺蝟花園”里,被救助的刺蝟正進行野放前的訓練,一旦它可以養活自己,工作人員就悄悄搭一塊木板通往野外。“第二天我們發現它不在了,會非常開心。”
而在一個透過玻璃展示剖面的池塘前,聚集了一大群好奇的小朋友。裡面有水草、水藻、小魚和小蝦,旁邊的展板上,清晰地介紹著一個南方池塘中會出現的物種——真吻蝦虎、花鰍、青鰍魚、波氏吻蝦虎、黃黝魚、中華鰱鱟……一個青少年,可以在離開這裡時,腦子裡裝滿長江流域魚類的名字。
另外一個小視窗中,展示的動物是蚯蚓。這在動物園中並不常見。透過玻璃窗,人們看到一件在大地上時刻進行的事——蚯蚓等“地下工作者”將枯枝敗葉變成肥沃的土壤腐殖質,幫助它們“化作春泥更護花”。
紅山還將一條水泥路改造成了“蚯蚓之道”。在恢復成土路的同時,不斷往上面堆枯葉、木屑。1年之後,這裡不但變成了蚯蚓的遷徙路線,還因為有諸多昆蟲前來產卵,紅外相機居然拍到了鼬獾、狗獾等前來翻找食物的畫面。
沈志軍說,在紅山做的小實驗,讓他對城市生物多樣性保護有了更多思考。“我們的城市在設計、規劃和管理的時候,能不能也為小型獸類做一個廊道?我們在建設快速通道的時候,是不是可以留下一條保護帶、綠化帶,讓動物可以遷徙?這些都是留給未來城市管理者的問題。”
至少,紅山在探索。這裡不止蚯蚓有廊道,貓科動物們也有可以“串門”的空中走廊,靈長類動物們每隔一陣可以換個環境生活。
動物園並不是一座孤島,它身處更大的生態系統中。紅山動物園自身就有大約80%屬於未開發的原始森林,監測發現,這裡野生獸類有9種,爬行動物有11種,鳥類有120多種。就在我們聊到這個話題時,一隻黑鳶從頭頂飛過,夜裡它喜歡棲息在紅山。
一個動物園在思考的問題,也是一個生態大國所重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