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上千萬的年輕人在默默經歷一種最難以忍受的痛苦——父母離世,而他們卻不被看見。
年輕子女被期待“堅強”、“節哀順變”,長時間沉浸於哀傷被視作不正常,公開談論哀傷不合時宜,不得不隱藏哀傷。
李昀鋆
因為母親的突然離世,90后的香港中文大學博士李昀鋆開始關注喪親年輕人這個群體。
她花3年時間,對談44位喪親年輕人,又花了4年時間,整理書稿和尋找出版可能,最終,《與哀傷共處》這本書在今年“出生”了。
她發現,年輕喪親者不僅要經歷情緒層面的問題,也會面臨巨大的認知衝擊與身份轉換。
他們的哀傷永遠不會停止,因為“哀傷是愛,你愛一個人多久,就會哀傷多久”。
兒時的小宋和母親
2021年對小宋來說是人生的轉捩點。那年她22歲,即將大學畢業,因為疫情在家上網課。年初,她開始忙於本科畢業論文。3月,51歲的母親確診卵巢癌中期,醫生預測只能再活兩年。4月底,被抑鬱症折磨5年的父親自縊身亡,年僅53歲。
她從沒想過父親會以這種方式離開。“他雖然有抑鬱症,但媽媽性格積極開朗,一直鼓勵開導爸爸,我以為他會好起來。但媽媽患癌對爸爸打擊太大了,導致他的病情突然加重,最後他也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是她第一個找到了父親的遺體。 “那天下午他說出門散步,幾個小時都沒回來,我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我在家附近的樹林找到了他,看到他脖子上的鋼絲,我一下子渾身發麻。救護車來了之後,跟我們說已經救不回來了。後來那塊地方被員警圍起了警戒線,至今也沒有誰去取下來,可能是覺得晦氣。”
父親的葬禮
從未經歷過直系親屬離世的她,還沒來得及悲傷,就稀里糊塗地被推著往前走:瞞著爺爺奶奶挨個通知親友、去警察局錄口供、舉辦葬禮……獨自在三天內做完一切后,她不得不匆匆回到母親的病床前——治療方案需要她決策,化療需要她陪護,母親的情緒需要她安撫。
在外人看來,她堅強又樂觀,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實際上,我每天起床就開始哭,哭到大腦缺氧,頭痛欲裂,然後吃一顆止痛藥,洗個澡,打起精神,去醫院陪媽媽。 ”
“那時我還在寫畢業論文,經常在住院部嘈雜的走廊上跟老師打電話。我從小到大都覺得當獨生子女真好,可以得到父母完整的愛,但那一刻我特別希望有個兄弟姐妹,哪怕能分擔一點也好。”
小宋在醫院陪伴母親
母親動了3次手術,進了2次ICU,終於在兩個月後出院回家,接下來是每三週一次的化療。小宋請了兩個護工,分別做飯和照顧母親起居。
閑下來了一點,她的大腦卻開始反芻父親的死亡。“我常常會做一個噩夢,就是爸爸試圖自殺,我救下來了,他又自殺,我又去救,一直迴圈,直到驚醒。”
她被診斷出重度焦慮和重度抑鬱。“我每天只能睡著四五個小時,瘦了十幾斤,頭髮掉了很多,一出門就開始頭痛。我開始吃抗抑鬱的葯,但我怕媽媽擔心,就說我是睡不著,開了點安神的葯。好在吃了半年後,我就好多了,可以停葯了。”
小宋成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非常善良、真誠、優秀的人,他們非常相愛,也非常愛我,甚至到了溺愛的程度。從小到大,我所有想要的東西他們幾乎都會給我,我所有的決定他們也都會支援。”
本以為這種幸福會永久持續下去,但父親的去世和母親的患癌打破了她的幻想。“為什麼爸爸這麼善良的人會莫名其妙患上抑鬱症?媽媽非常注意健康,早睡早起,每天運動,吃得也很清淡,為什麼是她得癌症?難道這就是命嗎?”
母親的癌症進展很快。第一期化療結束后不到一年就復發了。“我看著她身體越來越差。從一開始出門能坐地鐵,到只能打車,到只能在小區里走走,到後來完全下不了床。每天你都清楚地明白,此刻就是最佳的狀態,你最好把握當下。”
現在回想起來,她很慶幸那段時間陪伴在母親身邊。“我們什麼都聊,從她年輕時候的故事,到復盤我和她的每次吵架。我第一次覺得,我和媽媽的關係這麼坦誠。”
經歷多次復發與轉移,小宋的母親瘦到了只有90幾斤。她堅持了三年半,最後在2024年一個夏日的深夜停止了呼吸。
“我當時其實並沒有特別悲傷。一是我已經為這一刻做了三年多的準備,我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結局;二是媽媽太痛苦了,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好痛,拜託快點讓我死吧’,那是她離世的三天前。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暗暗祈禱,快點讓媽媽解脫吧,我不想自私地祈求她多陪我幾天了。”
小宋現在在上海生活
父母的去世徹底改變了小宋的人生走向。“我原本計劃本科畢業后,去法國或者美國繼續讀書。現在我來到了上海上班,我幾乎不回重慶,那邊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東西,未來我也不知道去哪裡,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新的城市,她並沒有刻意向周圍的人隱瞞家裡的事。“新認識的朋友問起我父母,我會隨意地提起,哦,他們都去世了。大家的反應都很一致,通常是愣兩秒,然後低頭沉默。同齡人沒經歷過這種事,不知道說什麼。”
“也有人對我說,你好堅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知道他們是好意,但我並不喜歡這些話,甚至會有點憤怒。我難道連不堅強的權利都沒有嗎?你又沒經歷過,憑什麼輕飄飄地說會好起來?”
母親去世第二天,小宋讀到一首很打動她的詩
“你所能做的,是些小事情,諸如熱愛時間,思念母親。”
有時她也安慰自己,父母早早離世,會不會也是一種“好事”? “至少你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也不會有替他們養老的壓力了。並且你再也不擔心他們會去世了。媽媽生病那三年,我最害怕的就是突然有電話打進來,因為可能是媽媽有突發狀況了。”
在父母接連去世前,她曾幻想過父母的去世,“那時我認為,如果父母去世了,我肯定承受不住。但當事實砸到頭上時,你只能去面對,你會驚訝地發現自己比想像中的強大。現在我常常想,連這些事情我都能熬過去,除了我自己的死亡,還有什麼是真正可怕的呢?”
李昀鋆
像小宋這樣經歷一方或者兩方父母去世的年輕人,在中國有上千萬。這是“哀傷”研究者、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福利方向的哲學博士李昀鋆,根據中國人口死亡率推算的數據。
2016年,24歲的李昀鋆開始做喪親研究。用她的話來說,這項研究的起源是“自私”——她在2014年失去了母親。
“7月25日,正在學校自習的我突然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得知母親中風入院。當我匆忙趕到醫院時,母親已被送進重症監護病房。四天裡,母親始終處在昏迷之中,而我每天只有十幾分鐘的時間被允許守在她的病床旁。”
“即使我固執地不肯離開醫院寸步,即使我卑微地向自己知道的所有神靈祈求母親可以醒過來,然而四天后,我還是失去了我最愛的媽媽。”
“葬禮後,我正常地繼續著在復旦大學的研究生學習,考雅思,順利申請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博士生,外表看起來一如從前。而實際上,我的哀傷從未‘過去’。”
令李昀鋆更為心寒的,是父親在三個月後就開始相親了。“我媽去世半年後的春節,一個嫂嫂突然跟我說,鋆鋆,你要接受那個阿姨,她挺好的。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一種被背叛了的感覺,我那麼痛苦的時候,原來你已經忘記了媽媽,你居然在相親。”
她感到孤立無援。“我想知道死亡、喪親和哀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想知道我的母親現在究竟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我無法忘記她,或是放下她,也不知道該怎麼獨自一人繼續活下去。我想給自己找一個答案。”
李昀鋆曾因為母親去世“痛恨”自己
她將這項研究稱為一場賭博,“完全不知道能否找到其他丧亲者”。
起初,她在熟人網路里廣撒網。結果朋友們要麼不認識喪親者,要麼認識,但不好意思開口詢問。“在我們的社會文化裡,公開談論哀傷不符合規範禮儀。”
最終她在公眾號發了篇公開招募信,幾天內就有191位喪親者報名。“其實很多人都需要一個表達的出口,但找不到管道。”她與其中65位進行了訪談,包括《與哀傷共處》中的44位,他們平均19歲時喪親,25歲時接受採訪。令她驚訝的是,很多受訪者都是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經歷。
2016年,李昀鋆經歷了一場嚴重車禍,左臉骨頭碎了,左腦內部出血,住院19天,這件事讓她更深入地思考生命的意義
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喪親研究都並非主流,以年輕人為研究物件的更是少之又少。“很多人都認為,二十幾歲了,不是小孩了,可以去承擔這一切了,旁人沒有什麼哀傷支援或者空間給你。你也覺得自己好像應該更堅強一點。”
“對於五十歲來說,你已經有更加穩定的東西,比如家庭、事業、生命意義,你的人生寄託全部建立起來了。父母去世的衝擊力可能會更小一些。”
“但二十幾歲的時候,尤其是中國人,你跟父母處於還沒有完全分離的狀態,還沒準備好父母離世,就直接失去了你最重要的情感和依附的物件,這種失去會對你看待世界、生命和人際關係的方式產生重大影響。”
李昀鋆在朋友圈紀念媽媽,小狐狸是媽媽手縫的,小豬是李昀鋆定製的,胸前寫著媽媽的生日
在香港時,李昀鋆從不向身邊人提及母親的事。“我很害怕同學在背後會怎麼想我。雖然每年我都會在朋友圈紀念我媽媽,但我不會直接說,會留下一個隱晦的小線索。”
在她的研究者中,幾乎每一位都像她一樣,將喪親深深隱藏。談論到父母的死亡時,大多數人不會直接說“死”,更多是說“離開”或者“去世”,或者用“事情”這類中性詞來替代。
李昀鋆在iPad上刻字:Time won't work(時間不會治癒)
12年前,戚先生的父親在回家路上被人殺害。本科時,他鼓起勇氣向室友提起這件傷心事,沒想到室友竟有些不耐煩。從那時起,他就不願再向同齡人敞開心扉。
陳小姐的父親因為肺癌去世。為了不刺激母親的情緒,她盡量避免在母親面前提起父親,回老家墓地看父親時,也是獨自一人。這樣隱藏哀傷的結果是,有一天母親小心翼翼地問她,“爸爸走了,你是不是不傷心?”陳小姐當時就有些生氣,你想要我怎麼樣?如果我還特別傷心,控制不住的話,我們家要靠誰?
孔小姐的母親告誡她,在相親時,不要主動說父親已經去世。“相親程式里經常設置了一些擇偶要求,比如不要單親家庭的,喪父會被視為一種劣勢。”
哀傷雖隱秘,卻永不停息。“我們通常認為,哀傷是有一個期限的,葬禮後一兩年你就該走出來了。但在訪談中,我發現,有8位的父母已經去世了5年以上,但依舊覺得很痛苦。其實,哀傷就是愛,你愛一個人多久,就會哀傷多久。”
李昀鋆
在哀傷研究里,大部分的學者都將“哀傷”視作單純的情緒層面的問題,比如他們會反覆出現自殺念頭、焦慮和不安、絕望……但她發現,哀傷的維度其實要廣很多。
“比如說,大家會有一些‘認知上的失序’。現代醫學的進步,讓人們期待父母至少能活到七八十歲,陪自己走過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的階段。父母去世後,大家原有的認知被打破了,會首先想要找一個‘替罪羊’出來,可能是父母本人、自己、醫院,最後會歸咎到命運。但事實上,死亡里沒有人可被責怪。”
“很多人會去追尋父母死亡的意義。在西方的理論里,有一個重要的小點是,你能不能在失去中找到好處,比如說正面的個人成長,這對喪親者能否接納哀傷,是非常有説明的。”
“但我發現在中國的情境下,這條行不通,他們很抗拒這一點,他們可以接受的益處是對家人的益處,比如父母終於解脫了,或者對醫學事業的益處,但不願意接受對自己有好處。”
李昀鋆曾在英國偶然看到一位母親的墓地,上面的字很打動她,“你永遠在我們心中”
哀傷的維度,也包含年輕人身份的改變。我是誰?我又要怎樣度過接下來的一生?
“很多人反覆提到他們過去如何遵循父母的期待來規劃人生,使父母開心、滿足,也是他們認定的人生價值所在。但當父母離世後,尤其是去世的是與他們關係更親密的一位,年輕子女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迷茫,失去了努力的動力,迷失了自我。”
缺乏安全感,也是喪親子女生活中的關鍵詞。母親去世后,鄭小姐總是有意識地阻止自己特別喜歡上一個人。因為只有這樣,當伴侶離世時,她才能減輕那份難以承受的悲傷。“如果對一個人投入過多,萬一他死了,我怎麼辦?”
演員譚松韻在綜藝上談媽媽車禍去世
李昀鋆的很多研究對像是獨生子女,他們要經歷的衝擊會更加強烈。“我會幸運一點,因為我有一個大我很多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會頂在前面,在葬禮我可以任由自己哭得很誇張。而獨生子女,他們看到另一位父母很崩潰的時候,就必須壓抑自己的哀傷,必須把整個治喪過程中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獨生子女會害怕另一位父母去世,會去有意識地去照顧。很多年輕人可能放棄了讀碩士的安排,或者即使經濟狀況不好,也會選擇把父母接到身邊來,承受很大的經濟壓力。”
讀博時,李昀鋆在一門關於喪親的課上寫下對課程的期待
“我想知道如何和哀傷共存。我的哀傷似乎不會停止,我愛的人也不會回來,我每天都很痛苦。”
在喪親經歷中,男性和女性的差別也很大。“44位訪談者中,33位是女性,只有11位是男性。其實在整個社科類的研究中,女性的參與度都是更高的。”
“女性更會宣洩自己的情緒。男性不太會哭,11位裡面,泣不成聲的只有一位。其實男性的表達也是很痛苦的,有很多情緒在裡面,但他不會直接用哭宣洩出來。”
“在緊急期的狀態里,男性會有憤怒,會對自己,甚至去世的父母憤怒,你怎麼自己走掉了?好像父母可以選擇一樣。但女性很少會有憤怒的情緒。”
“在親密關係的期待上面,男性協會希望獨立接受,把這個事情扛起來,他的哀傷的轉換,就是以後要對自己的小孩好一點。而女性在這個經歷里就會開始疑問,我為什麼要投身一段婚姻,投身一個家庭?尤其是如果去世的是母親,父親很快就再婚的情況。”
在結束實習后,李昀鋆染了一頭粉發慶祝
在做研究前,李昀鋆也有過期待,或許自己在結束研究后,看待世界的想法會不一樣,情緒能有巨大的釋懷。“但我失望了,我依舊覺得很痛苦,我依舊拒絕接納母親的死亡,她的死亡是不公平的,我拒絕接納‘她已經走了,你要好好生活’的這種說法,但我接納了我的這些不接納。”
在研究的過程中,她也意識到,自己願意成為一個陪伴其他哀傷者的人。最近,她剛結束了香港一家提供哀傷輔導的機構的實習工作,服務的物件包括各個年齡段的人。“除了年輕人喪親,人生不同的階段經歷喪親,都是需要被關注的,流產、失獨父母、喪偶……”
“在這段實習中,身體和精神都很痛苦,但心靈感覺很快樂,確認這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Q:一條 A:李昀鋆
Q:您將哀傷分為哪些階段?分別有哪些表現?
A:我將哀傷分為三個時期:哀傷初顯期,此時是在消化父母過世的消息並進行葬禮,崩潰的反應不會立刻出現;強烈哀傷期,可能要等到葬禮結束一個多月後,哀傷反應集中爆發;後哀傷時期,哀傷強度更加平緩,頻率沒有那麼密集,然而因為我們不可能放下逝者,也因環境的影響,這份哀傷會不斷迴圈。
當然,這樣的劃分只是一個觀察視角,並不是絕對的——每個人的哀傷歷程都是獨特的,都有自己的節奏和軌跡。
Q:如果我經歷了喪親,我應該如何“自救”?如何與哀傷共處?
A:首先請記住,哀傷不是病,它不需要被疗愈。哀傷是愛,是因為我們想要繼續愛父母,即使他們已經離開了。
在哀傷的三個階段,我們都有一些可以做的以及避免的“危險因素”:
對於周圍的人,喪親者可能不得不要做一個“教育”的工作,因為大部分人不是不關心你,而是不知道怎麼做。比如我在和先生相處中,如果我今天想媽媽了,我哭了,我就會告訴他,你現在應該來抱一下我,你可以問一下我,想到媽媽什麼,媽媽是一個怎樣的人。你不需要去解決我的問題,但我需要你聽到我的哀傷。
Q:如果我的朋友經歷了喪親,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A:我們太依賴語言了,太希望通過說一些話去陪伴喪親者。其實我們可以試著放下語言,改為用做的方式。
比如你的朋友父母親去世了,你是不是願意抽出時間陪伴TA?TA在葬禮上的時候很忙,你會不會有一些事情可以分擔?你在這裡,至少有一個TA認識的人在這裡,TA可能都會安心一點。在葬禮結束之後,你會不會願意陪TA一起吃飯?陪TA坐一坐?
我有一個例子,我認識的一位喪親者在經歷親人去世后,TA的朋友就陪了TA好幾天。最後兩個人在海邊一起跑了個步,跑到一半,這位喪親者的情緒開始強烈爆發,開始哭,TA的朋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在旁邊陪TA哭,默默接納了TA的情緒。
盡量不要說一些所謂鼓勵的話,比如“節哀順變”,“會好起來的”。這種話看似是安慰,其實是評判、堵住喪親者的哀傷。
來源: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