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今天,詩人杜甫的形象通過各種影視劇、紀錄片呈現了一個豐富飽滿的形象,但在半個多世紀前,想要瞭解完整的杜甫卻並不容易,當時已至中年的詩人馮至,極為欣賞杜甫,始終縈繞在心中的疑問,“這詩人的人格是怎樣養成的,他承受了什麼傳統,有過怎樣的學習,在他生活里有過什麼經驗,致使他、而不是另一個人,寫出這樣的作品?”
當他發現圖書市場上沒有可靠的傳記作品可以解答他時,便決定自己來寫一部,為大眾讀者書寫一部入門的杜甫傳記。該書出版后,學者錢鍯書”驚佩為奇作,內容精實,結構完整,無論在學術方面,文藝方面,都是特出的作品”。
近期,《杜甫傳》新版推出,第一次收錄寫作該書緣起的文章,通過下文,我們得以感受馮至“用一個現代人的虔誠的心與虔誠的手描繪出一個唐代的杜甫”的志趣。
馮至 著|好讀文化 · 四川文藝出版社
我想怎樣寫一部傳記
文 / 馮至
四五年來,因為愛讀杜甫的詩,內心裡常有一個迫切的願望,想更進一步認識杜甫這個人。當然,從作品里認識作者,是最簡捷的途徑,用不著走什麼迂途,並且除此以外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道路。但我們望深處一問:這詩人的人格是怎樣養成的,他承受了什麼傳統,有過怎樣的學習,在他生活里有過什麼經驗,致使他、而不是另一個人,寫出這樣的作品?這些,往往藏匿在作品的後面,形成一個秘密,有時透露出一道微光,有時使人難於尋找線索。這秘密像是自然的秘密一樣,自然科學者怎樣努力闡明自然,文學研究者就應該怎樣努力於揭開這個帷幕。
▲ 《長安三萬里》劇照
把一個詩人的作品當作一個整個的有機體來研究,把詩人的生活作一個詳細的敘述,一方面説明人更深一層瞭解作品,另一方面—如果這研究者的心和筆都是同樣精細而有力—使人縱使不讀作品,面前也會呈現出一個詩人的圖像。這工作,在歐洲18世紀時業已開端,19世紀後半葉已經發展,如今,用分析方法的也有,用綜合方法的也有,只著重詩人內心變化的也有,認為客觀環境是作品先決條件的也有,材料不辨真偽不加剪裁堆積得像一部長篇的也有,別具匠心寫得像一部動人的文藝作品的也有,總之,這門工作的成績已經蔚然可觀,不只是第一流的詩人,就是第二流第三流的詩人也進入這些研究者的視界了。但是在中國,這部門的書架上幾乎還是空空的。不知道中國人對於這類工作的需要是感到了而覺得無從著手呢,還是根本沒有感到?中國人過去對於詩的研究,不過乎考據、註解、欣賞(這就是那一本又一本的詩話)三種。前二者,我們非常感謝,因為在考據與註解上邊下功夫的人們都是辛苦的造橋者,盡量使讀者和作品接近;至於那些一條一條的詩話,我就不敢恭維了,寫詩話的人們對於任何一個詩人都不肯去瞭解他的全貌,只任意拿一首詩甚至一句詩來品評,前來考試,這對於一個普通的詩人或不無闡發,但對於一個有首有尾、有始有終、像長江大河似的杜甫寫的那些詩篇則往往不免於以管窺天了。
我的願望儘管很迫切,可是直到現在並沒有一部杜甫傳或杜甫研究來滿足這個願望。向外求之不得,只好反過來求諸自己了。我於是,大約在一年前,有了一個大胆的企圖,想寫一部“杜甫傳”。
▲ 舞劇《杜甫》(2022)
在我起始預備這個工作時,首先遇到的困難是史料的缺乏。研究一個詩人的人格的養成與演變,在他的作品以外,如果能有些信札日記一類的東西與同時代人關於他的記載流傳下來,自然可以得到許多説明。但關於杜甫的,除卻幾個同時代的友人的贈答詩外,這類的材料就幾乎等於零。杜甫死後三四十年,元稹、韓愈漸漸認識杜甫的價值,可是他們的言論則只限於推崇與讚美,我們並不能由此多知道一些杜甫這個人。新舊唐書裡雖列有本傳,卻都是粗枝大葉,處處顯露出作史者的疏忽:舊唐書本傳不及六百字,新唐書不及八百字,在這兩篇短短的文字中,用杜詩可以證明是錯誤的地方,大小共有十幾處之多,這使人覺得,作史者在寫杜甫本傳時,連可以得到的杜甫的詩都好像沒有找來參考一下,這樣的史家記載,叫人怎麼能夠相信呢?
我由於向外尋求的失敗,最後只有對於這方面斷念,完全回到杜詩本身,“以杜解杜”。但杜甫三十歲以前的少作,大都湮沒了,我們既不能讀到他“自七歲所綴詩筆……約千有餘篇”的一大部分,自然也難於較為具體地追尋他吳越齊趙的遊蹤。可是如果我們甘心於他三十歲以前的生活是一塊空白,我們又何必寫他的傳記呢?一部傳記最初要探討的,不過我在上邊所說的:這詩人承襲了什麼?學習了什麼?經驗了什麼?然後才能進一步研究作品的產生與作品中表現的一切。而這三個問題中的前兩個幾乎都要在他青少年時代里得到回答。我只有海裡摸針似的盡量從他三十歲以後的詩與散文里尋找有關於前兩個問題的材料去解答:他是從怎樣一個家庭里生長的?他在思想方面與文藝方面接受了什麼傳統?所謂“讀書破萬卷”到底都是哪些書?他青年時的漫遊對他有什麼影響?……這中間我深深意識到我在冒著一個大危險,因為材料的貧乏,有時不能不運用我的想像,可是想像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所以我騎在這匹想像的馬上,又不能不隨時都用“根據”的羈絆勒著它。
至於第三個問題,也可以說和第二個問題是分不開的,因為從書本上學習是間接的經驗,從現實生活上經驗是直接的學習。杜甫所經驗的,比唐代任何一個詩人都豐富,並且都在他的詩里留下痕跡。為了解答這個問題,關於杜甫三十歲以後的,我們從他的詩里有取之不盡的豐富的材料。如果我們放開筆,可以以唐代的山川城市為背景,畫出一幅廣大而錯綜的社會圖像,在這圖畫里杜甫是怎樣承受了、擔當了、克服了他的命運。
▲ 徐悲鴻、張大千合作《杜甫詩意圖》(1936年)
我由於對史料缺乏信任,就是關於杜甫時的社會情形,也盡量從杜甫的作品中攝取。若是遇有與史書不合的地方,我寧願相信杜甫所記的是真實的。這中間可能發生“詩與真”的問題,因為詩人總不免有些地方會利用想像使事實改變面目。但這問題我認為是不能在杜甫傳里發生的,如果發生了,就無異於否定杜甫所表現的世界。所以我只有處處以杜甫的作品為根據,一步步推求杜甫的生活與環境,隨後再返過來用我所推求的結果去闡明他的作品。
最後,萬一能夠有一個杜甫的圖像顯露在我的面前,那麼不管我怎樣小心,我也不敢說,這是杜甫的本來面目,因為無論用什麼方法,使過去的人與事再現一次都是不可能的;但我也要極力避免使杜甫現代化,因為用現代人的思想與情感去點染將及一千二百年前的一個古人,可以說是一種難以原恕的罪行,縱使我們眼前的社會與杜甫詩里所表現的還有許多類似的地方。我只希望這幅圖像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唐代的杜甫,可是被一個現代人用虔誠的心與虔誠的手給描畫出來的。這道理,在藝術界里很明白顯然,我們只要看一看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便可以瞭解,但是在傳記文學里似乎還有饒舌一次的必要。
這本書將來會成為什麼樣子,我現在無從預測。但願它能夠是一部樸素而有生命的敘述,不要成為乾枯的考據,雖然我在這裡盡量採用了許多前人的精細而值得欽佩的考據成果;同時我也不願意使它像法國莫路瓦(今譯莫洛亞)所寫的傳記那樣,幾乎成為自由的創作。總之,若是沒有杜甫的詩,這本書根本就不必寫;可是這本書如果一旦寫成了,我希望,縱使離開杜甫的詩,它也可以獨立。
原載1945年昆明某報,後收入《馮至選集》,第2卷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紀錄片劇照、舞台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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