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新華日報
□ 范煒焱 王柯
在人類文明演進的歷史長河中,傳統手工藝始終承載著民族文化基因的傳遞使命。當工業文明的浪潮裹挾現代性力量席捲全球,手工藝的存續已超越單純技藝傳承的範疇,躍升為中華文化主體性建設的時代課題。這一命題的複雜性在於,它既面臨現代生產體系對傳統生態的解構壓力,又需回應人民群眾對文化根脈的時代呼喚,更肩負著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歷史重任。破解這一命題,需在歷史縱深與時代座標的交匯點上,激活中華文明“守正創新”的實踐智慧。
傳統手工藝的當代困境,本質上是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的價值碰撞。機械化生產對人工勞作的替代,標準化流程對個性表達的消解,快消文化對匠心傳統的衝擊,共同構成了動搖手工藝存續根基的三重挑戰。這種挑戰不僅體現為生產方式的代際更替,更深層地表現為文化認知框架的轉換——當工藝的“技藝—器物—意義”三位一體結構遭遇功能主義的片面解譯,其承載的集體記憶與精神象徵面臨符號化危機。在制度化的遺產保護實踐中,這種危機往往演變為兩難抉擇。若固守“原真性”追求,易使工藝退化為博物館中的靜態標本;若放任創新突破,則可能導致文化基因的異化流失。這種兩難抉擇,折射出傳統工藝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深層矛盾,即文化根脈守護與時代價值轉化的辯證統一訴求。
中華文化中的“經權之辯”,為破解這一矛盾提供了方法論指引。儒家思想強調“執經達權”的實踐智慧,既守“經”之常道,又通“權”之變易。程朱理學提出“權者,經之所不及”,王夫之主張“經權合一”,這些思想精髓揭示了手工藝傳承既要恪守“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的造物哲學,又要建立與時俱進的創新機制。所謂“經”,在於對文化基因的系統性提煉,包含材料認知、技藝體系、價值觀念等核心要素,如漆藝對天然大漆的堅持,既是對材料特性的尊重,更是生態智慧的延續;所謂“權”,則指向創新轉化的實踐智慧,需在功能拓展、形式革新、傳播轉型等維度建立動態調適機制。這種辯證思維超越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將傳承實踐轉化為“守本開新”的創造性過程,既避免陷入“文化原教旨主義”的封閉迴圈,又警惕技術異化導致的價值迷失。
傳統造物思想中“器以載道”的價值觀,進一步深化了傳承實踐的文化意涵。《考工記》中“知者創物,巧者述之”的創造觀,宋代“格物致知”的認知傳統,明代《天工開物》系統建構的“天工—人工”辯證體系,共同鑄就了中國手工藝“道器合一”的哲學品格。這種品格要求傳承實踐必須超越技術複製的表層維度,深入“技進乎道”的精神境界。在現代化進程中,機械複製對人工勞作的替代,不僅改變著製作方式,更消解著手工藝作為認知世界的獨特路徑。重振傳統工藝的文化價值,需重建“身—心—技”合一的傳承體系,通過“手與心謀”的實踐過程,將隱性經驗轉化為可傳播的顯性知識,同時保持其身體感知維度,使技藝傳承成為文化記憶的具身化傳遞。
當前,傳統手工藝的傳承發展已進入系統性重構的新階段。這要求我們以“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審視傳承實踐,將技藝存續置於“自然—經濟—文化”復合系統中考量。既要遵循“因地制宜”的材料觀,保持地域特色與生態智慧的連續性;又要建立“生生不息”的創新觀,在核心技藝守護與時代需求回應之間構建動態平衡。這種平衡不是靜態的妥協,而是通過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使傳統工藝深度融入現代生活場域,成為彰顯文化自信、滋養精神家園的活態載體。
中華文明五千年綿延不絕的奧秘,深藏於傳統手工藝代際相傳的經緯之間。當工業化浪潮席捲全球,數字化變革重構生活方式,傳統手工藝的存續發展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機遇。在這場文明傳承的現代性博弈中,簡單的“博物館式”保存或盲目的“創新性改造”都非正途,唯有立足文化本體論視角,在守正與創新的辯證統一中探尋活態傳承之道。中國哲學思想中的“經權之辯”為此提供了深邃的理論框架——“經”者恆常之理,“權”者應變之智,二者的動態平衡構成了傳統工藝在當代轉型中的核心方法論。
“經”之本:文化基因的穩態傳承
傳統手工藝的本質是文化基因的物質載體,其核心技藝體系承載著民族集體的審美記憶、價值觀念與造物智慧。這些歷經千百年淬鍊形成的工藝範式,構成了文化傳承的“元代碼”,具有超越時空的穩定性。這種穩定性不是簡單的技術程式固化,而是通過材料選擇、工藝流程、形態規制等要素的系統耦合,形成具有自洽性的文化生態系統。在實踐層面表現為材料本源的生態屬性、工藝程式的時空積澱,以及文化意象的精神特質等三個維度的堅守。這三重維度共同構建起抵禦文化異化的精神屏障,確保工藝傳承不因外界擾動而發生本質嬗變。
工藝傳承中的“經”之維度具有雙重文化功能。一方面,它作為文化身份的識別符碼,通過特定的技藝語言維繫著族群的文化認同。那些經過歷史篩選沉澱的工藝特徵,如同生物遺傳密碼般鐫刻著文明的獨特印記。另一方面,它構成品質控制的價值尺度,為工藝創新劃定不可逾越的底線。這種底線不是對創造力的束縛,而是確保文化基因在代際傳遞中保持完整性的根本保障。在具體實踐中,這種堅守通過師徒制傳承體系、工序標準化流程、文化符號固化機制得以實現,形成具有自組織特徵的傳承網路。
“權”之變:時代語境的創新轉譯
傳統工藝的活化重生絕非簡單的技術複刻,而需要立足當代語境的創造性轉化。這種轉化本質上是對文化基因的現代表達,要求傳承者準確把握時代脈搏,在保持工藝本質的前提下實現表現形式的適應性調整。創新轉譯包含三個基本維度:材料工藝的技術革新,使用功能的場景拓展,審美表達的形態重構。每個維度都需遵循“權不離經”的原則,即在傳統工藝的本體論框架內進行有限度的突破,使創新成果既具有時代特徵又不失文化本真。
在技術革新層面,現代科技與傳統工藝的融合需要保持必要的張力。新材料的引入不能破壞傳統工藝的生態屬性,新技術應用不可消解手工技藝的人文價值。功能拓展必須尊重傳統造物智慧的內在邏輯,避免因過度追求實用性而損傷文化意象的精神內核。形態重構更需謹慎處理傳統審美範式與現代視覺語言的辯證關係,既不能固守成規導致審美疲勞,也不能盲目求新喪失文化辨識度。這種創新轉譯的智慧,本質上是對“時中”思想的實踐運用,即在動態平衡中把握文化傳承的時度效。
“經權相濟”:動態平衡的傳承機制
傳統手工藝的傳承本質上是文化能量轉換的過程,需要在守正與創新之間構建動態平衡機制。這種機制不是靜態的折中妥協,而是通過標準化要素與非標要素的互動共生實現的有機統一。標準化體系構成傳承的穩定極,通過確立核心技藝規範、材料基準參數、文化符號譜系,形成抵禦文化基因突變的安全閾值。非標創新則構成發展的活躍極,在既定的文化框架內開闢新的表達空間,推動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生產體系和生活方式。
二者相互作用形成傳承發展的動力系統。標準化要素為創新提供文化座標,確保變革始終行進在正確的軌道上;非標創新為傳承注入時代活力,避免工藝體系陷入封閉殭化。這種辯證關係在實踐中體現為“舊經新權”的轉化模式——傳統工藝內核的恆常性與表現形式的流變性共同構成文化傳承的雙螺旋結構。當這種動態平衡機制有效運轉時,傳統工藝就能突破“遺產化”困境,在文化守成與創新發展之間找到可持續的演進路徑。
現代轉型中的主體性建構
傳統手工藝的當代轉化承載著更深層的文化使命,即在全球化語境中不斷鞏固中華文明的主體性地位。這種主體性建構不是簡單的文化符號輸出,而是通過傳統工藝的現代轉型,彰顯中國式現代化的人文內涵。它要求傳承實踐既要超越對西方工業化模式的機械模仿,也要避免陷入東方主義式的自我異化,而是在文化自覺基礎上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工藝振興之路。
這種主體性建構體現在三個層面。在價值維度,確立以人文精神為核心的評價體系,抗衡工業文明的工具理性侵蝕;在實踐維度,探索傳統工藝與現代產業的融合模式,開闢不同於西方后工業時代的發展路徑;在審美維度,構建具有當代性的東方美學體系,為全球藝術發展提供中國方案。這三個層面的協同推進,使傳統工藝轉型超越技藝存續的層面,升華為文明傳承創新的載體。
文明傳承的智慧啟示
傳統手工藝的“經權之道”蘊含著中華文明特有的傳承智慧。它昭示著文化傳承不是簡單的信息傳遞,而是在把握本質規律基礎上的創造性發展;傳統創新不是推倒重來的顛覆重構,而是立足本體的智慧生長。這種智慧對當代文明發展具有普遍啟示,即在科技革命加速演進的時代,人類既需要堅守文明發展的倫理底線,又必須保持應對變革的創新能力;既要維護文化多樣性,又要推動文明間的對話融合。
傳統與現代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關係,通過建立恰當的轉化機制,傳統文化完全可以在現代社會中獲得新生。這種轉化機制的關鍵,在於找到文化基因與時代精神的結合點,在延續文明血脈的同時啟動其現代價值。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本文為江蘇高校優勢學科建設工程四期資助成果、蘇州大學藝術學院2024科研專案“緙絲色彩數位化技術研究與應用”〈項目編號:24SYK003〉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