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河流開始言說歷史
更新于:2025-03-26 00:26:17

本文轉自:銀川日報

當河流開始言說歷史

——讀《北上》

作者:雷煥

雷煥(陝西)

西元1901年,時局動蕩,整個中國大地風雨飄搖。為了尋找失蹤的弟弟馬福德,義大利旅行冒險家保羅·迪馬克以文化考察的名義來到了中國。這位義大利人崇敬他的前輩馬可·波羅,並對中國大陸及運河有著特殊的情感,故自名“小波羅”。謝平遙作為翻譯陪同小波羅走訪,並先後召集起挑夫邵常來、船老大夏氏師徒等中國社會的各種底層人士一路相隨。他們從杭州、無錫出發,沿著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當他們抵達大運河的終點——通州時,小波羅因意外離世。同時,清政府下令廢止漕運,運河的實質性衰落由此開始……一百多年後,中國各界重新展開了對於運河功能與價值的文化討論。當謝平遙的後人謝望和與當年先輩們的後代陰差陽錯重新相聚時,各個運河人之間原來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這一年,大運河申遺成功。

在徐則臣筆下,京杭大運河從來不只是一條河。當義大利人小波羅的船隊在1901年的暮色中撞破水波,當謝望和的攝像機在2014年的河岸上架起三腳架,這條流淌千年的水道突然有了喉舌——它以泥沙俱下的方式,將沉沒的王朝、離散的家族、文明的斷章悉數吐出,在歷史的褶皺中鋪展出一部流動的民族秘史。

徐則臣選擇用兩個甲子的時空跨度丈量運河的體溫。1901年義大利探險家的“北上”與2014年中國後裔的“南下”,在河水的鏡像中形成奇異的對話:小波羅懷揣尋找弟弟的私願,卻意外成為見證漕運制度消亡的局外人;謝望和為拍攝申遺紀錄片而來,卻在鏡頭裡窺見祖輩與運河糾纏的命運。這種時空摺疊的敘事並非炫技,而是暗合運河本身的特質——它從來不是線性的河道,而是層疊淤積的文明沉積岩。那些被浪濤反覆沖刷的船釘、信札、鐵環,如同地質斷層中的化石,標記著歷史的不同岩層。

小說最精妙的顛覆,在於將“運河”從被書寫的客體轉化為書寫的主體。當馬福德成為纖夫,當邵常來肩頭的扁擔壓彎成月牙,這些個體的生命軌跡不再是點綴運河的註腳,而是河流用以言說自身的語言符號。運河通過他們的汗水、血淚與歡笑,完成了對中華文明的轉譯:漕運廢止時的陣痛,是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胎動;申遺工程中的喧嘩,則是全球化時代文化身份的重建儀式。那些被博物館玻璃罩住的鸕鷀鐵環、老船木,在成為展品的同時,也暴露出文明傳承的悖論——當傳統被消毒封裝,我們究竟是在延續文化,還是在為它舉行體面的葬禮?

徐則臣顯然不甘心讓運河淪為標本。他讓孫宴臨的攝像機代替沉默的史筆,記錄下正在消逝的船工號子;讓混血兒馬思藝在創業困境中,重演百年前馬福德遭遇的文化撕扯。這種跨越時空的復調敘事,揭示出運河最本質的隱喻:它既是地理的河流,更是流動的文明現場。就像河水裹挾泥沙不斷改變河道,中華文明也在與其他文化的碰撞中持續重塑自身,在河面上投射出不同的文明光譜,但河底沉澱的,始終是那個善於包容與轉化的文化基因。

書中暗藏的歷史觀極具現代性。當考古隊打撈出1901年的沉船,發現的不是封閉的棺槨,而是流動的現場:小波羅未寄出的信、謝平遙的譯稿、邵常來的汗巾共同漂浮在時空中,構成未完成的歷史文本。這種“未完成性”恰是徐則臣對傳統史詩的超越,他拒絕為歷史落下定論的句點,而是像運河接納支流般,允許殖民創傷、現代性焦慮、文化鄉愁在敘述中保持各自的流速。

作為地理符號的大運河或許終將老去,但作為精神載體的運河敘事正在獲得新生。當謝望和們在申遺成功的慶典上打開祖先的柳條箱,他們觸碰到的不僅是發黃的信紙,更是一個民族在現代化轉型中不斷自我更新的密碼。這些密碼寫在漂流的貨船與河岸的高架橋之間,寫在失傳的船歌與短視頻的演演算法之間,寫在每一次文明碰撞激起的浪花之間。徐則臣用小說證明:偉大的河流從不為文明保鮮,它只負責在沖刷中孕育新的河床。當我們學會像運河水一樣看待歷史,便能懂得所有的疼痛與斷裂,不過是文明分娩時的陣痛。

這部小說留給當代文學最重要的啟示,或許就在於它提供了一種“河流視角”的歷史認知方式:當我們從河流的視角看待文明——不執著於源頭與終點的分野,而是珍視流動本身攜帶的泥沙與生命,或許就能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撕扯中,找到文明存續的真正錨點。此刻合上書頁,窗外的車流聲恍惚間與運河的濤聲重疊。重讀這條古老的河流,突然驚覺徐則臣埋藏最深的隱喻:所有的道路都是未完成的運河,所有的我們,都是仍在改道的水流。

春日童心種希望
春日童心種希望
2025-03-26 05:54:29
父親的拐杖
父親的拐杖
2025-03-26 05:5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