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某種物質》:諷刺貫通現實形成閉環
更新于:2025-03-26 00:13:42

  作者:黃楚如

  這是黛米·摩爾從影45年來離奧斯卡最近的一次。

  在第97屆奧斯卡的頒獎典禮上,她肉眼可見地緊張。身體不自覺地前傾、嘴唇緊抿。這幾乎是女明星最需要表情管理的時刻。當艾瑪·斯通念出最佳女主獲獎者時,黛米·摩爾卻難掩錯愕。即使很快調整了狀態,以鼓掌完成了鏡頭前的體面,這一幕還是被蹲守的攝影機捕捉放大,成為公眾消費的戲劇性瞬間。銀幕外新老女星的名譽角逐和鏡頭的從旁審視,如同電影照進現實,與黛米·摩爾主演的影片《某種物質》形成微妙的互文。

黛米·摩爾出席第97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紅毯

  對完美自我的過度追逐,終將走向暴力的自毀

  電影《某種物質》是一部女性主義身體恐怖片,尺度之大令人驚駭。從肉體裸露到器臟模糊,血漿平等地撒向每一個看客。法國導演科西雅·法爾雅以極端的視覺衝擊和極具侵略性的鏡頭,直面女性在容貌焦慮、社會凝視的規訓中,走向的自我剝削和精神崩解。

  黛米·摩爾飾演的好萊塢過氣女星伊莉莎白,在電視台錄製一檔健美操節目。曾經的奧斯卡光環不在,50歲的伊莉莎白年老色衰,面臨製作人無情嘲諷:“你知道女人25歲就走向衰敗了嗎?”“等到了50歲,就絕經了。”當美貌成為名利場的硬通貨,價值取決於皮囊的保鮮度,身體成了伊莉莎白最後的武器。看著鏡中自己耷拉鬆垮的皮膚、下垂的臀部、凹陷的面容,她給自己注射了神秘藥物“某種物質”,從自己的脊背中“分娩”出了一個更年輕貌美版本的自己——“蘇”。

  如同《道林·格雷的畫像》式的寓言再演,美人青春永駐,祈求畫像承擔時間的侵蝕和慾望的罪惡。只是一切對完美自我的過度追逐,終將走向暴力的自毀。

《某種物質》海報

  用自己的身體做慾望器皿,一開始就是魔鬼交易。

  伊莉莎白和蘇每人擁有7天的身體使用權,一人活躍在現實中的同時另一人需沉睡。蘇每天必須注射母體伊莉莎白的脊髓液,保持肌體穩定。每超過身體交換的時候一分,母體就會腐化一點。蘇以青春美貌席捲名利場,在鲜花与掌声浇灌下欲望迅速膨胀,7天的時間逐漸不能滿足她的使用。蘇一次次增加延時交換的時長,伊莉莎白的身體驟然老化。

  虛構連通到了現實,共情所有崩壞后的心酸拔涼

  以身體改造為敘事核心,其實在影視作品中屢見不鮮。如佩德羅·阿莫多瓦導演的《吾棲之膚》,整形醫生以科學之名實施性別改造,將實驗物件異化為可操控的工具。艾瑪·斯通主演的《可憐的東西》,女主貝拉是被科學怪人改造復活,在一次次向外冒險中找回了身體的主導權。但《某種物質》的身體改造,除了行為上更為血腥暴烈,動機更是由內而外的。伊莉莎白的注射是自我主導的,是極端服美役下的鋌而走險,本質源於社會審美標準對個人主體性的侵蝕。這種置換青春的身體改造,是自我施刀的暴力,指向女性在社會中更深的困境:既是男凝審美規訓的受害者,又是自我剝削的加害者。

  “You are one”,即使“某種物質”的兜售者一再強調兩人是一體的,也難以避免矛盾的產生,兩人對身體主導權的爭奪逐漸走向失控。蘇享受著星光籠罩,持靚行兇超時打破平衡;伊莉莎白對由此帶來的身體腐化無能憤怒,愈加嫉妒蘇的美貌,每一次醒來都陷入更深的自暴自棄。伊莉莎白作為主體,其實潛意識裡是享受著蘇帶來的虛榮快感,由此一次次地自我麻痹,縱容著蘇的蠶食。如同扭曲的鏡像,伊莉莎白和蘇是女性對青春的病態渴望和對衰老的極致恐懼的一體兩面,是自我厭惡和對抗的極致具像。

  在蘇一次長達三個月的透支使用后,醒來的伊莉莎白發現自己的身體恐怖如千年乾屍。她尖叫著要停止實驗,又在行動的半途遲疑了。蘇一旦崩解,所有榮光將消逝。

  此時,窗外蘇的巨幅跨年海報再次刺痛她、麻痹她。鮮花掌聲和聚光燈的美妙猶在眼前,跨年晚會也是伊莉莎白的舞台夢想。慾望無止境終將走向失控,成功的美妙卻能制幻,粉飾一切無法挽回的犧牲。伊莉莎白終止劑注射到一半,停了下來給蘇做心肺復甦,喃喃自語:“你是我唯一被愛的部分”。一股強烈的悲傷,壓倒所有視覺恐懼向內心襲來。

  連同伊莉莎白約會前不斷改妝那幕,你能看到慾望是如何完整地吞噬了自我,一個女性在瘋狂追逐美麗和被愛中徹底自閉和異化。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是虛構連通到了現實的縫隙,觸動視覺刺激下的生理顫栗,轉化為共情所有崩壞后的心酸拔涼。

  從毫不節制地“審美”,到暴烈地“審醜”

  電影《某種物質》的一重悲劇性在於她撕碎了“自我超越”的幻覺,伊莉莎白和蘇的分裂、融合和崩解,宣告了“本我”和“超我”同時存在的虛妄。蘇在伊莉莎白的違規操作下醒來,這是兩人在影片中唯一一次會面。短暫的面面相覷,就以蘇對眼前的怪物女人暴力獵殺告終。望著血肉模糊的伊莉莎白,奪回主體意識的蘇失神落淚。兩者的共生關係破裂,蘇對伊莉莎白“弒母”般的暴力,形同慾望和虛榮對真實自我的絞殺。

  慾望不止不休,舞臺近在咫尺,蘇給自己再次注射了“某種物質”,一個全新的身體從蘇的脊背中“誕生”。這次卻是一個克蘇魯畫風的畸形肉團,器官全部錯位,外觀面目全非,軀體醜不忍睹。但愛美的天性仍在,蘇即伊莉莎白,給怪物別上精緻耳環,謹記著製作人的話“pretty girls should always smile ”,裁下牆上畫像的臉給自己貼上。站在跨年晚會鎂光燈下,如同灰姑娘的魔法到點失效,面具不出意外的掉落,她口齒模糊地急切解釋“it's me,it's Elizabeth,it's Sue”。這一刻,伊莉莎白在舞台幻夢中如同進入“無我”狀態,徹底自我接納了。台下的觀眾卻在極端驚駭的安靜後四處逃竄,失聲尖叫著“怪物”……

  從毫不節制地“審美”,到最後暴烈地“審醜”,影片以自反式的暴力,迫使所有看客直面自身的慾望原罪。攝影機通常是權力關係的載體,鏡頭無異於名利場中男性主導者們權力意志的延伸。當鏡頭模仿男性的視線貼著蘇的身體來回逡巡,甚至抽幀觀摩蘇的臀部時,這種自反的諷刺感尤為鮮明。蘇最終由芭比尤物異化為肉團怪物,在眾目睽睽的舞臺上嘔吐出乳房,用鮮血暴烈掃射台下的每一位觀眾,就是給所有凝視的看客最直接的控訴。影片以男凝去反男凝,以凝視到極致伴隨的挑釁和不適,將男凝慾望符號轉化為生理性恐懼,促成觀看者心理的劇烈震撼。

  電影使用了大量的廣角特寫,展現男性凝視的暴力,強化其權力膨脹的壓迫感。開頭製作人吃蝦的場景,低角度仰拍的鏡頭變形下,咀嚼動作一再放大,扭曲中更顯貪婪猥瑣。伊莉莎白宛如盤中那些蝦,吃乾抹凈后被隨意拋棄。異化后佝僂的身形更像彎曲的蝦身,縫合的脊背更與蝦線無異。從蘇面試時男性評委對其胸部的評論窺視,男鄰居看完蘇的舞臺秀後孔雀開屏般獻殷勤,到跨年晚會一眾老白男股東的垂涎期待,導演刻意放大男性角色的醜陋與猥瑣,以此凸顯女性在娛樂工業中被審視和物化的命運。

  伊莉莎白最終溶成星光大道上的一攤血水,隔日便被清洗車洗去,與開頭路人灑落的番茄醬無異。一切終將被清洗和抹殺,名利與榮耀的不過是資本製造的幻象。影片結尾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救贖,只是以徹底的毀滅引發觀眾反思。伊莉莎白的死亡並非英雄式反抗的勝利,更像資本吞噬個體的註腳。肉體崩解並不指向自我和解,“無我”也不意味著精神解放。走不出系統性的暴力陰影,個體的任何“自我優化”努力,都可能淪為新一輪異化的起點。

  黛米·摩爾本人的現實軌跡,給悲劇提供了一種解法

  值得一提的是,黛米·摩爾現實中的境遇與影片情節頗為相似。黛米·摩爾年輕時在電影《人鬼情未了》中驚豔四方,一舉成名后成為好萊塢首位千萬片酬的女星。以姣好的面容和身材大開尺度,和蘇一樣成為男性主導的演藝圈裡慾望投射的物件,後續卻不可避免地被貼上爆米花演員、性感花瓶的標籤。年齡漸長,容貌和事業的焦慮愈加強烈,她在整容、酗酒和濫用藥物中萎靡消聲。低谷過後憤然再起,黛米·摩爾帶著自傳情緒向導演自薦出演《某種物質》。相似的經歷、重疊的困境,都成了她表演時情感真實的底色,也讓她在角色中完成了對自身創傷的審視與超越。

  《某種物質》讓黛米·摩爾在現實中又做了一次女主。62歲的她再度翻紅,憑藉影片橫掃金球獎、評論家選擇獎等多項殊榮。更首次提名奧斯卡,成為場外呼聲最高的影后候選人。只是,這次差一點點,黛米·摩爾的期待落空了。

米奇·麥迪成為新晉奧斯卡影后

  25歲的米奇·麥迪森,憑藉刻畫邊緣群體的脫衣舞娘一角,成為新晉奧斯卡影后。當鎂光燈聚焦到她驚訝欣喜的臉龐上,《某種物質》中製作人叫囂的那句“We need her hot, we need her young,we need her now.”幾乎成了一語成讖的絕妙戲謔,讓我們隱約窺見評獎策略背後的某種現實偏好。米奇·麥迪森在台上激動發言時,鏡頭再次切到黛米摩爾身上。萬眾矚目下看戲式的審判,著實誅心。《某種物質》拿下5項奧斯卡提名,最終僅獲最佳化妝與髮型設計一獎,而這恰恰是電影關注的最外層表像。

  至此,電影銀幕內外的諷刺已貫通現實形成閉環。

  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年輕。現實里更新鮮、更美麗的面孔,是否會重蹈電影中伊莉莎白和蘇的覆撤,從被凝視簇擁,到被資本拋棄,我們不得而知。電影《某種物質》就像是一出殘酷血腥的寓言,但黛米·摩爾本人的現實軌跡,卻給悲劇提供了一種解法。她在手握金球獎獎盃時說:“你永遠不可能‘足夠’,但只要你放下總在衡量自己的尺規,就能找到自我價值。”(黃楚如)

來源:藝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