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金祥
多年以前,當記者門多薩採訪小說家瑪律克斯時,瑪律克斯直言不諱地指出卡夫卡使自己“發現成為一個作家的稟賦與潛能”,可以說沒有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沒有瑪律克斯的《百年孤獨》和後來的魔幻現實主義。不僅是瑪律克斯——這位20世紀拉美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對卡夫卡始終懷著欽佩與敬仰之情,即便是心高氣傲的福克納,才學淵博的博爾赫斯,以及學識卓著的昆德拉這三位世界文壇赫赫有名的文學大師也掩飾不住對卡夫卡的仰慕與敬重。毋庸置疑,在參與塑造二十世紀文學觀念的諸多世界級文壇巨擘中,弗蘭茲·卡夫卡無疑是其中最堅定最篤誠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小說、散文、隨筆等諸多題材的文學作品,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風向標,而他的《變形記》《城堡》《審判》等知名小說,更是堅挺地佇立在世界文學經典作品的行列。
《卡夫卡是誰》,【英】裡奇·羅伯遜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1月
覽讀卡夫卡,既是危險的文學活動,也是愜意的藝術享受
近期閱讀英國劍橋大學裡奇·羅伯遜教授所著的牛津通識讀本《卡夫卡是誰》(譯林出版社2023年1月亮重印),發現作為孤獨者和受難者的卡夫卡,與作為文學大師的卡夫卡是高度耦合出奇一致。羅伯遜教授以靈動、樸素、簡約的筆觸,既向讀者表達了卡夫卡痛苦與絕望、孤獨與恐懼的內心感受,也向讀者展現了卡夫卡夢魘般的人生境遇。面對波詭雲譎、奇異多變的社會環境,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卡夫卡,以冷靜的頭腦和沉穩的筆觸,自信從容地寫道:“今天早晨,許久以來第一次覺得想像這把刀在我心中轉動的快樂”,“我們生活在半夜裡的寂靜之中,我們轉身向東或向西,經歷著日出和日落”。羅伯遜教授在書中記述的卡夫卡一把“刀”的意象,似乎擊碎了眾多讀者夢中的冰海,使人們如同與卡夫卡設身處地、感同身受一般,深切體驗一場不亞於卡夫卡自己的不幸與淒楚,人們只能在遙遠的時空中屏住呼吸不停地祈禱。作者在書中所說的“對青春的畏懼,對荒唐的忌憚,對非人生活的膽寒”,這幾乎構成了卡夫卡心靈生活的斑駁而繁複的圖景。熟讀卡夫卡小說作品的人們,不難發現人類對強權的極度崇拜,對罪慪的無望追尋,人類被現實世界排斥和對現實虛幻本質持守的無助無奈,以及世俗社會對社會底層的粗暴干涉,這一切都在20世紀這座巨大社會實驗室中被反覆試驗,《卡夫卡是誰》這部書中對此做了詳盡鋪陳和獨到闡述。然而,面對紛繁雜亂的現實世界,特立獨行、窮困潦倒的卡夫卡,並沒有放棄他的“耐心遊戲”。雖然卡夫卡未能頤享天年且婚姻生活屢屢告敗,但他依然藉助文學作品表達他的“內心嚮往”,以此期許和憧憬他偌大而純凈的精神世界,從而把握一種屬於他的“巨大的幸福”。“所有人類的錯誤無非是無耐心,是過於匆忙地將按部就班的程式打斷,是用似是而非的木樁將模棱兩可的事務圈起來”,正如書中引述卡夫卡的話加以表達“人類也許只有一個主罪:缺少耐心,他們被逐出天堂;由於缺乏耐心,他們只能去黑暗的地獄”。在本書作者看來,卡夫卡善於借用“玻璃罩下的彈子”作為表達的道具,來狀寫和闡釋“練習耐心的遊戲”,作者通過梳理卡夫卡心路歷程得出如下結論,對卡夫卡而言,不變的執念和堅韌的忍耐,就是一種人生的成功出圈,而這種感悟恰恰與卡夫卡的同輩分鄉友——著名詩人里爾克的想法高度契合:“既然有勝利可言,那麼挺住就意味著一切!”終其一生傾向於過一種精神獨立生活的卡夫卡,在自己心靈深處開拓了一個精彩而豐饒的藝術世界,他也由此獲得了無垠的思想疆域。
羅伯遜教授認為,總的說來,卡夫卡既是一個文學家,也是一個思想家。在他的大多數作品中,對身體和社會組織的反思從未停止和斷絕,所以,覽讀文學大師卡夫卡,既是一項可怕危險的文學活動,也是一次愜意愉快的藝術享受;可怕危險之處在於,卡夫卡會動搖你習以為常的觀念與思維,也會促使你懷疑和反思生活;愜意愉快之處在於,即便深知生活的艱辛與悖論,你卻從不甘於泯滅對生活的追求與信心。當下文學研究早已擺脫了強大的“作家中心論”的局限,並逐漸走向“作品中心論”、“讀者反應論”,但大致瞭解一下卡夫卡的生平經歷,對於理解和把握卡夫卡的文學作品,還是大有裨益的。《卡夫卡是誰》一書在盤點勾陳卡夫卡創作軌跡的基礎上,對其代表性作品做了文本闡釋和美學疏解,對其思想主旨做了深入思考和簡要提煉,作者據此認為卡夫卡小說作品的審美意蘊和思想內涵是極為深遠的,以至於同時代和嗣后很多作家對卡夫卡作品高度服膺和大加推崇。該書引用了作為文學同道和藝術知音的捷克著名作家米蘭·昆德拉對卡夫卡的認同與讚譽:“我們不如說卡夫卡文學表現的是人以及人的世界的一種基本可能性,一種非歷史的可能性,它常常與人為伍,並且相隨永遠。”我們知道,文學不以研究現實為目的,而是揭示現實生活和歷史生活的客觀存在,尤其是揭示人類真實存在的諸多可能性,正是以這種“可能性”為尺規和旨歸,昆德拉把卡夫卡視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先知和思想預言家,而卡夫卡也正是以他對人類存在的可能性的洞察與探尋,為後世讀者建構起一座與現實世界表像上大相徑庭而骨殖同一的文學世界,這個文學世界是可以與現實社會相互映襯彼此觀照的藝術存在。《卡夫卡是誰》一書認為,在這個人與文學、現實與藝術並置的二維場景中,卡夫卡始終俯視剖解著人類的生存境況,他的文學理想與精神“耐心”,衍生出他所發現的各種“可能性”,並驅使他始終堅守著“堅定的內心”,面對卡夫卡辟建的文學世界以及美學國度,很多讀者或許應當有所領悟:人,從某一點或某一時段開始,便不再存在著任何精神上的退路。
他是他自己的對立面
英國現代著名詩人奧登曾說:“就作家與其所處的時代關係而論,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並論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卡夫卡敏銳地感受到時代的複雜和人生的痛楚,並以奇妙的創作手法揭示出人類異化的處境和徵兆,他也是最早傳達出20世紀人類精神異化的作家。在卡夫卡的文學敘述里,陰鬱的美一直像天空中翻卷的烏雲一樣不停地變幻著,有時候一絲陽光會突然穿過雲層,形成耀眼而奪目的輝煌,從這個意義上說,卡夫卡無疑是20世紀“文學的先知、也是時代的先知與人類的先知”。《卡夫卡是誰》一書指出:“卡夫卡的文學作品與他的名字一樣,在世界範圍內廣為人知,但是當人們閱讀他的小說著作時,經常忍不住猜測他的內心世界,對他進行各種各樣的解讀與闡釋。”卡夫卡的小說和散文文本大都是自省的、內向的,他一直嘗試在自己內心中化解與世界的抵觸與生活的衝突,畢竟卡夫卡是他自己的對立面,是他自己最不肯妥協的敵人。卡夫卡寫得最多的是日記和書信,可能是因為這兩種私密文體更適合於內心傾訴,也同樣適合於進入冥想和沉思的境界。羅伯遜教授認為,卡夫卡與這個世界有著很深隔膜與很大分歧,而這個世界對卡夫卡也存在著些許疑惑和諸多誤解。卡夫卡在文學創作中葆有難以抑制的激情和傲慢,當他宣稱自己是一枚甲蟲時,讀者大概會誤認為卡夫卡流露的是被現實拒絕后的惆悵或淒婉,而事實上卡夫卡正是冀此表達對這個世界的不屑、輕蔑與排斥,當卡夫卡化身為一隻甲蟲時,他恰恰找到了蔑視這個世界的最好的理由和角度,作為動物的甲蟲完全可以無需遵守人的秩序和規則,而當具有思維、語言等高級功能的卡夫卡化身為甲蟲時,沒有人知道他事實上正在實現一次鳳凰涅槃式的自我放逐或精神突圍。卡夫卡以這種荒誕方式從人的世界走開,從而實現了對這個世界最堅決的拒絕和最徹底的否定,從此卡夫卡嬗變為一個觀察者和言說者,而不再是那個被人評評點點的牢牢地拴在這個世界上的被動存在,顯然這是一個非常絕妙的藝術策略:他以這種異化自我的方式獲得了超然世俗的角度和自由言說的權利;同時由於卡夫卡異化自我的本質是對世俗世界的不屑和輕蔑,所以,他也就從自己的孤寂孱弱中獲得了抗禦世俗的精神力量,進而用以完成他那孤獨而偉大的創作,正如人們所說卡夫卡死後有多熱烈的掌聲,那麼他的生前就有多冷清的孤寂。巴爾紮克的手杖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而卡夫卡則不無感慨地寫道:一切障礙粉碎了我,這句話在中外文壇流傳的同時,也造成了廣泛誤讀和長久誤解,那就是卡夫卡往往被描述成一個非常懦弱的人,實際上並非如此。西方文學史充分表明,卡夫卡以熹微自成一種光明,以個體自成一種浩瀚,他以自己名揚全球的經典作品,真正實現了對人類苦難及黑暗深淵的深邃洞察和深刻揭示。
讀卡夫卡的文學作品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而讀卡夫卡的人物傳記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閱讀《卡夫卡是誰》這部書,人們可以系統地瞭解到卡夫卡的個性、身世、境遇和結局:卡夫卡既高傲孤僻又奔放熱情,他終其一生渴望擁抱生活,期待擁吻親情,然而艱窘悲情的命運終究沒能使其如願,命運將他錘煉成一個矛盾體,既躊躇又堅毅,既脆弱又強硬。法國哲學家波伏娃曾說:其他的作家給我們講的都是遙遠的故事,卡夫卡給我們講的卻是我們自己的故事。在卡夫卡那裡,命運儼然是一座壓抑沉悶的城堡:枯燥、冰冷、強硬、完全不可測度,人一邊被它引導和感召,卻又無法抗拒地朝它接近,一邊又被告知他將永遠無法進入其中,命運在這裡露出了可怕的嘴臉,綻放出它的所有荒謬與嚴酷,簡而言之,卡夫卡的一生是一次漫長的祈禱。《卡夫卡是誰》一書告訴我們:即便身處生活的逆境和波折,卡夫卡不僅沒有丟棄生活的信心和勇氣,相反代之以發奮努力以尋找個性自由的道德勇氣。該書也啟發我們:人們當下所追求的熱鬧絕非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那只是貪念在慫恿慾望在鼓動,人們一路翻山越嶺到頭來只有孤獨與自己永遠陪伴,正所謂孤獨是黝黑夜空中的一顆明星,雖然高冷和微弱,但畢竟能帶讓人一束撫慰心緒的光亮。
(作者系黑龍江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