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桑干河到永定河 一條母親河的文化史詩
更新于:2025-03-26 04:57:03
永定河古河道分布圖 北大清華園遺跡 北海風光

◎朱祖希(著名史地學者)

被人們昵稱為“北京母親河”的永定河,在幾近乾涸了數十年之後,現如今已是全線通水了!我們很想去看看,現如今的永定河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便邀請幾位志同道合的夥伴,選了一個惠風和暢、春光明媚的日子,驅車前往永定河最曲折的河段做一次實地考察。

遠在數萬年前,永定河以其堅韌不拔的毅力,終於鑿出了一條曲折蜿蜒的通道,傾注在“北京灣”裡。這個通道便是永定河坡度最大、也最為曲折的官廳山峽段。我們一行從三家店沿永定河岸一路北上,但見清澈的河水,在河床裡一路歡唱著,奔騰著,兩岸的山桃花已經在含苞待放了……而這時的我,腦海裡卻逐漸浮現出永定河是怎樣從被人們責之為害河“小黃河”、“無定河”,進而變成為“北京母親河”的歷程……

歷史上的永定河何以成為遷徙無度、災害頻仍的“害河”

永定河是華北地區僅次於黃河的第二大天然河流。它源於山西寧武縣管涔山的北麓,史稱桑干河。它流至河北省的朱官屯附近,與源自內蒙古的洋河相匯合後始稱永定河,東流至延(慶)懷(來)盆地,在“官廳”進入北京西山,並切開北京西山,形成了一個地理學上特有的稱呼——“深切曲流”,即“官廳山峽”。它在三家店附近出山,並進入北京平原,形成了一個大致以石景山為頂點,北起清河,東至通州馬駒橋,南抵小清河,面積約1000平方公里的小平原——北京小平原,繼而又東流經河北廊坊匯入海河注入渤海,全長747公里,流域面積4.7萬平方公里。

嚴格地講,永定河流域應分為兩大塊:官廳以上的桑幹河流域約佔流域總面積90%以上的上游,包括山西的大同盆地,河北的陽原盆地和懷來盆地。上述這些盆地在250萬-30010,000 年前,曾經是一個面積達1萬平方公里的湖泊,地質學家把它稱之為“桑干古湖”,並在其間沉積下了巨厚的湖相沉積物(富含腐殖質、泥沙和淤泥);官廳以下,包括官廳山峽段為中游,三家店至渤海口為下游。正是這種上下游流域面積大小極為不均衡的狀況,埋下了永定河災害頻仍的禍根。

但必須說明的是,大約在310,000 年前,原先發育在三家店一帶的天然河流,在“向源侵蝕”的過程中,突破了官廳山峽,襲奪了儲存桑干古湖裡的湖水,變成永定河的上游之後,才成為後來的、真正意義上的永定河。

位於燕山山脈冀北山區的桑幹河流域,年降雨量在400-500毫米之間,但60%-70%集中在7、8月份,且多暴雨。由於受盆地地貌形態的影響,地面徑流很快就集中到河谷之中,並裹挾著崩塌的湖相沉積物形成含沙量極高的洪流,繼而衝出官廳山峽傾瀉到平原上。據1939年測量,當時三家店的洪峰流量高達4665立方米/秒。而其含沙量竟高達70%-80%以上——這簡直就是泥漿了!永定河被人們戲稱為“小黃河”,或稱之為“盧溝”(史書記有“北人呼盧為黑”)。

正因為如此,永定河在進入北京平原以後不僅遷徙無度、災害頻仍,而且經常改道,危害極大。這就是人們所稱的“伏汛”。不僅如此,永定河還有“淩汛”之說,即在每年春暖花開的季節,上游的冰雪融化后形成的洪水挾帶著尚未融解的冰淩,從峽谷衝向平原。由於山高坡陡,極易造成危害。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淩汛”。金代建成盧溝橋,以前的木橋盡被帶冰淩的洪水所摧毀。金代遷都燕京欲建石橋,工匠們便在分水尖安上用鐵鑄就的“斬龍劍”,就是為了抗擊冰凌對橋墩的撞擊,以穩固石橋。

永定河還有一個很特別的現象,那就是每當沿河兩岸種植的桑葚成熟的時節,亦即在“淩汛”已過,“伏汛”又尚未到來的這一段時間里,又是永定河河水量最少,甚至接近乾涸見底的季節。“桑干河”之名,便是這麼來的——有民諺廣為流傳:“桑葚熟了,河水也就乾涸了!”

說起永定河的名字,除了民間形象地稱之為“無定河”“小黃河”等之外,它正式的名字則有桑幹河、渾河、高梁河、(lěi)水、盧溝等等,“永定河”之名則是清康熙帝在對其進行整治之後,希冀它“再不泛濫,永遠安定”而命名。但是,真正的“永定”,還是1955年在官廳以上修築“官廳水庫”攔截了上游的洪水之後。

永定河形成的“北京小平原”是哺育北京城成長的搖籃

對於北京的地理形勢,史書上屢有“左環滄海,右擁太行,誠天府之國”來形容。

你看,北京的北面,自西而東橫亙著燕山山脈;在它的西面,則是自東北而西南、連綿不斷的太行山山脈,僅在它的東南一面開向華北大平原。

由永定河所形成的北京小平原,既是華北平原與蒙古高原、東北遼河的中、下游平原這三大地理單元的交接點,也是古代農耕、遊牧、漁獵經濟和文化的交集之地。人們如果從北方南下,就要通過燕山山脈的天然孔道,如關溝的南口、古北口,或是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南下,渡過以盧溝橋為代表的古渡口,再沿太行山東麓南下中原;從中原北上也如是。

我們從人類發展的歷程也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發展,既要依傍在有可靠水源的地方,又要有足可以供其發展的地理空間。古代的盧溝渡口,作為一個南北交通的樞紐之地,應當是最容易發展成城市的所在。但是,因為永定河的洪水泛濫、災害頻仍,這裡並沒有成為北京城發育成長的理想之地,而是在離渡口不遠,地勢相對較高(薊丘),又有水源(蓮花池)可依的地方奠基發展——這便是北京城最早的前身——薊。對此,北魏酈道元在其《水經注》中這樣寫道:昔周武王封堯后於薊,今城內西北隅有薊丘,因丘以名邑也,猶魯之曲阜,齊之營丘矣,武王封召公之故國矣。

不僅如此,自薊之後,歷經秦漢、隋唐的幽州、遼代的陪都南京城、金代的首都中都城、元的首都大都城,及至明清兩代的北京城,其城址雖略有遷徙,但都沒有離開過永定河所形成的這個北京小平原。換而言之,北京城從它原始城址的確立,直到以後的發展壯大,一直都不曾離開過永定河所形成的洪、沖積平原,一直都是在吸吮着“母親河”所賜給的甘甜乳汁——永定河所供給的地表水和儲在地面以下的“地下水”,發育、壯大起來的。

也是基於這樣的一個認識,我一改把永定河片面地稱之為“小黃河”“無定河”,在1996年4月14日-18日連續在《北京晚報》“百家言”發聲:“永定河是北京的母親河”,並在日後逐漸為人們所接受。

永定河故道上的古典園林是“西山—永定河文化帶”的重要文化遺存

永定河在出山之後,像一片脫韁的野馬“桀驁不馴,遷徙無度,災害頻仍”。它在自東北而西南的遷徙過程中留下了多條古河道,這些古河道,以及由它們所形成的澱泊、泉流,後來都成了建設北京古典園林的自然基礎。

“澱”原來就是人們用來稱呼在北方平原上儲存水的窪地。據說原來北京東南平原曾有延芳澱、白洋澱、文安窪等,號稱有“九十九澱”。北京城西北的“海澱”實際是指所在之地原是一處很大的澱泊——“其澱大如海”。明朝蔣一葵在《長安客話》一書中就這樣說:“水所聚曰澱。高梁橋西北十里,平地有泉,灩灑四出,淙汩草木瀦為小溪,凡數十處。北為北海澱,南為南海澱。”明朝在這裡就曾開闢有勺園、清華園(今北大西門外尚有兩處遺跡)等。

到了清代,這裡園林並起,有暢春園、圓明園、長春園、萬春園、淑春園、蔚秀園等,規模略小的如近春園、熙春園、澄懷園、承澤園、朗潤園、一畝園、自得園等相繼築起。在海澱附近形成了“舉目所見皆為園林飛閣,連綿隱現於煙雲樹杪之間”。這些園林的共同特點就是擁有大片的水泊。盛極一時的圓明園,更是一個以水為主體的水景園。因而在其間不僅溪流縱橫、湖泊星羅,大約有30多眼泉流彪溢其間。再加上數不盡的亭台樓閣、殿廊榭軒,計有百餘景。

水,是中國古典園林的“靈魂”,沒有了水的靈動,一切都將會黯然失色。在海澱以南的巴溝低地附近還有“萬泉莊”。這裡泉流眾多,清時曾建有“泉宗廟”,僅清乾隆帝命名的泉眼就有28處之多。他在《御制萬泉莊記》中這樣描寫:“廟之外噴出於稻町柳岸,如盂漿,如蹄涔者,蓋不可勝記也。”

但說到底,這裡就是永定河最早的故道——清河故道的所經之地。據考察,古清河河床的平均寬度在4000米左右,最寬處可達7000米。在它南遷之後,這裡便成了澱泊、溪流,再加上成片的稻田,宛如一派江南景色。

北京城裡的什剎海(前海、后海、西海)和北海、中海、南海,猶如一塊碩大無朋的翡翠,鑲嵌在北京城裡,給這座歷史文化古城平添了無窮的情趣。正是由於它們的存在,使恢弘嚴整、金碧輝煌的宮殿與波光瀲灩的景色,互相輝映,形成了一個極其美妙的人間仙境。而它們也是永定河在南遷過程中的高梁河故道。

北京南郊的南苑(南海子),泡子和泉流眾多(號稱有72處),這裡曾是北京歷史上最大的濕地,規模最大的皇家苑囿。西元1153年金海陵王完顏亮遷都燕京,南苑一帶就是春季捺缽、休憩遊獵、處理政務之地。元建大都之後,這裡又成為帝王的“下馬飛放泊”,亦即在冬春之交,供帝王親幸近郊,縱鷹隼搏擊,以為游豫之地。到了明代,這裡改稱“南海子”,成為“周垣百二裡”的皇家苑囿。清代繼之,稱“南苑”,而且在前朝的基礎上“增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給地二十四畝,春蒐(sou一聲)冬狩,以時講武,恭遇大閱,則肅陳兵旅於此”。同時,還大興土木營建團河行宮,把這塊水草豐美、獐鹿雄兔不可勝數的濕地圈為禁地。這片濕地正是永定河在南遷過程中西南的一支——水故道。未來的南苑,將成北京南郊最大的濕地公園。

應該特別指出的是,研究表明,北京西山號稱為“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水,除了承接天然降水滲透成泉而外,在歷史上也是由永定河通過地質構造,由地下供給的。據測算,其通過地下滲漏的補給量高達10.06立方米/秒。

永定河流域所在地是中華民族融合的重要見證地

蜿蜒於冀西北山地的永定河流域,地處華北平原向蒙古高原、山西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正是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這裡上演了許多中華兄弟民族之間大融合的故事。

永定河的上游,包括桑幹河所流經的大同盆地、陽原盆地、延(慶)懷(來)盆地,在遙遠的地質時期曾經是一個面積達1萬平方公里的天然湖泊,地質學家把它稱之為“桑干古湖”。據地磁年代測定,它形成於260萬年前的上新世末,或更新世初,消失於距今2萬-3萬年前的晚更新世末。

經專家們80多年的考古發掘研究,在東西長80公里、南北闊27公里的桑干河兩岸,發現了早期人類的文化遺存、遺址80多處,出土了數萬種古人類化石、動物化石和各種石器。它們幾乎記錄了從舊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發展的全過程。特別是在2000年,學者們還首次發現了距今約200萬年前人類活動的遺跡。

據《史記·五帝本紀》載,大約在距今5000年前,黃帝和炎帝兩大南北部落,曾在阪泉發生爭霸之戰,史稱“阪泉之戰”,黃帝戰敗了炎帝。之後,又聯盟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並擒殺蚩尤,史書稱“涿鹿之戰”。隨後,又與各部落會盟於釜山,統一了符契,擁戴黃帝,並建都於涿鹿。由此,黃帝被尊為“人文始祖”。現如今,這裡建有“三祖祠”,供人們憑吊瞻仰。

秦滅六國,秦國的版圖包括了黃河、長江和珠江的中下游流域;在東北地區則承襲了舊日燕國的領地,把統治範圍一直延伸到遼河下游和整個遼東半島。原先燕國的都城薊,則成為一個經由華北平原進入我國北部和東北地區的重要城市,成為溝通漢族統治的封建國家和東北地區少數民族之間重要的交通樞紐,成為物資交流、文化交流的重要城市。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曾這樣記述薊城:“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南通齊(今山東)、趙(今河北省南部),東北邊胡……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鄰烏桓、夫餕(今內蒙古東部和遼寧以北,吉林一帶),東绾秽貉、朝鮮、新板(在今朝鮮半島)之利。”

在距今一千多年前,崛起於東北大興安嶺一帶的遊牧民族——鮮卑族不斷壯大,因仰慕中原的文化,便南下平城(今大同)並定都於此,嗣後又遷都洛陽。之後,位於遼寧西部西拉木倫河流域的契丹族日漸強盛,並南下把隋唐時位於東北方的軍事重鎮——幽州定為大遼政權的陪都。女真族繼起建立大金國,更定都燕京。后蒙古族的首領成吉思汗,起於漠北。其孫忽必烈繼承皇位之後,即決定遷都燕京,即大都城。之後源自“白山黑水”的女真族後裔滿族迅速強盛起來,且入主中原,承襲了明北京城,建立起了中華多民族大一統的清帝國。

永定河不僅以其博大的胸懷哺育了北京城,而且在日後見證了北京城怎樣從一個原始的聚落,日益成長為方國城邑、中央集權中國北方的軍事重鎮,到成為契丹族遼代的陪都、女真族金代的首都、蒙古族元代中華多民族大一統的帝都、明清兩代封建帝都的成長歷程。我們所說的“厚重的歷史文化是北京的金名片”,不就體現於此嗎?供圖/朱祖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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