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瘦?何為金?宋徽宗的瘦金體魅力在哪
更新于:2025-04-04 01:42:09

《趙佶楷書閏中秋月詩帖》

展覽:故宮·茶世界:觀茶——茶文化精品文物展

展期:展至2025年4月6日

地點:浙江省博物館

浙江省博物館“故宮·茶世界:觀茶——茶文化精品文物展”上亮相的幾件宋代名人書法作品引來了大量的關注,其中更以宋徽宗趙佶的《楷書閏中秋月詩帖》與《趙佶楷書棣棠花、筍石二首詩卷》為亮點,“瘦金書”再次引發熱議。

《趙佶繪枇杷山鳥圖頁》

如何達到瘦且美

瘦,是一種美的尺度。毫無疑問,用這個字來形容人,對方多半會心生歡喜。由人及字,自然而然,因為漢字的根本在其象形性。

唐代杜甫有詩句:書貴瘦硬方通神。書法要寫出瘦硬的感覺,線條要有骨力,這樣才能稱得上神品。杜甫這種美學追求與初唐的書法審美標準一脈相承。一般而言,唐初的書體承襲隋碑的嚴謹,線條多偏瘦。初唐四大書家中,歐陽詢如此,褚遂良如此,薛稷更是如此。薛稷的瘦中還突顯了轉折的剛硬,與宋徽宗的“瘦金體”瓜葛最深。

據《宣和畫譜》記載,趙佶學習書畫,最初的老師之一是活躍於神宗年間的吳元瑜。此人喜歡薛稷之書,於是年輕的趙佶便找到了習字的楷模。個子高的人往往顯瘦,瘦因而與長緊密相連。“宋四家”之一的黃庭堅即以“長槍大戟”式的書法形態獨立於書壇,以至於他的老師蘇轼半開玩笑地形容為“長蛇掛樹”。趙佶之書有三大依託,歐陽詢嚴謹的結體,薛稷刻意的骨感用筆,黃庭堅奔放的筆劃之態,最終鑄成了獨特的“瘦金體”書風。

從書法的正統角度看,徽宗這種鋒芒畢露的字體本來難入主流。傳統書法講“藏鋒”,講“棉中裹鐵”“外柔內剛”,是在書法里放入了人事的體驗。面對人生的挫折與苦難保持隱忍,把頑強的生存意志內斂到外人極難察覺的境地,轉化為書寫時把“鋒芒”藏起來。而作為帝王的宋徽宗,則發展出與傳統漢字美學完全不一樣的現鋒露芒的書風。“瘦金體”把所有應該“藏”的“鋒”全部外放,自我張揚至極點,這種審美追求與書寫者的特殊身份不無相關。

儘管宋徽宗把字寫到了瘦的極致,但從東方美學的本質上講,還是差了一層。在東方文化的語境中,瘦是感性的,它的最高境界恰恰是超脫於外在形體性的追求,從而升華為一種氣質和品質。比如說書生的清瘦,是在讚美一種素雅的明亮;說溫婉女子的清瘦,是在欣賞一種如水的秀麗;說老僧的清瘦,是飽含歲月風霜后的一種徹悟;說“人比黃花瘦”,是感慨於一種憔悴的深情。

因此,在書法史上,歐陽詢的險勁瘦硬、柳公權的瘦硬方挺、林和靖的清冷峻瘦、倪雲林的清幽瘦逸才更受到文人的推崇。

《趙佶楷書棣棠花、筍石二首詩卷》局部

如何做到金光熠熠

講了徽宗之書“瘦”的由來,還需指出“金”源自何處。

“金”是金屬,對普通人來說,馬上會想到黃金。而在商周時期,金,更多指向青銅。“金文”也稱“鍾鼎文”,銘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先秦時代還流行一種工藝,叫“錯金”,將金銀絲或片嵌入青銅器表面的凹槽中,通過磨錯技術使金銀與青銅表面平滑,形成裝飾圖案,不但可使青銅器的裝飾更加華麗,而且能令銘文更加醒目,這一工藝進而對書法產生了一種美學上的啟發與引導作用。

北宋《宣和畫譜·李煜》中記錄:“李氏能文善書畫。書作顫筆樛(音同究,意為樹木向下彎曲)曲之狀,遒勁如寒松霜竹,謂之金錯刀。”南唐後主李煜寫得一手好字,後人評價其具有青銅器上鑲嵌的銘文之美。

金銀細絲在顏色沉暗的青銅表面閃閃發光,以此形容李煜的書法之美,可見他的線條鋒芒畢露,給人一種閃爍的光感。因此,要理解“瘦金體”,應把“瘦”和“金”的形象與意涵聯繫起來,線條雖細瘦,卻透著華麗貴氣,“金”的意象就到位了。書法史上也曾有過“瘦筋書”,是對“瘦金書”的另一種稱呼。用“筋”來形容字寫得如人體上筋脈般突出,不失為一種很生動的比喻,但卻少了“錯金”之美。

《趙佶楷書棣棠花、筍石二首詩卷》局部

如何呈現瘦與金

本次“茶文化”展上的三件徽宗作品,從書風來看,書寫的年代相近。帖上的每一個字均細瘦、挺拔,筆劃舒展、遒麗。在轉折處,明顯可見書家刻意將藏鋒、露鋒、運轉提頓的痕跡保留下來,形成橫畫收筆帶鉤,豎畫收筆帶點,撇似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而內斂,連筆似飛而爽利等特點。

七言律詩《閏中秋月》描繪了中秋月夜的景色,由衷讚歎天地間能呈現出如此美景,進而傳達了詩人對美好年華的無限感慨。這首即景詩寫於閏八月。在趙佶54年的人生中經歷過三次閏八月,分別在9歲、29歲和47歲。大觀四年(1110年),他29歲,已在帝位上度過了十個春秋。

意氣風發之際,他寫道:“桂彩中秋特地圓,況當餘閏魄澄鮮。”首聯點明時間,將中秋時節桂花盛開與滿月相連,後半句則強調月光之清澈明亮。“因懷勝賞初經月,免使詩人嘆隔年”指出要盡情享受當下的美好時光,不必在意流逝的過往。“萬象斂光增浩蕩,四溟收夜助嬋娟”,再次抬頭望月,這次注意到了月光的皎潔,天地在其映照下,顯得更加浩蕩無邊。“鱗雲清廓心田豫,乘興能無賦詠篇”,魚鱗般的彩雲,天朗氣清的暢達,詩人在美好心境下,乘興寫下了詩篇。到了47歲時的閏八月,趙佶已被金兵擄去,身陷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他是否會想起29歲那年的月光?

《楷書棣棠花、筍石二首詩卷》以淩厲如刃的筆鋒書寫了兩首詠物詩。《棣棠花》讚美花的顏色,使其在絢爛多彩的“眾芳紅紫”中脫穎而出;《筍石》則描寫了筍石修直高聳的挺拔姿態,讚歎其堅固自立的品質。想來好笑,趙佶筆下讚美的筍石,恰好對他的一生構成了反諷。

此帖中的字,結體中宮收緊、重心高提,筆劃向四圍發散。單字多以露鋒入筆,行至轉折、收筆處,頓挑誇張、提按分明,筆間牽絲映帶。詠物而見風骨,趙佶給出了筆墨的闡釋。他獨創的“瘦金書”成一家之言,是效法前人並融入個人見解的卓越體現,從中可感受到他在藝術上自信與才情。

抗拒以瘦為美的肥

西元1100年正月,宋哲宗病逝,膝下無子,向太后於同月立宋神宗第十一子、哲宗之弟趙佶為帝,這一年他19歲。在趙佶成為宋徽宗之前,他有幸與“宋四家”一起度過了無憂無慮的青少年時代。

眾所周知,在“蘇、黃、米、蔡”中,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的,唯有蘇轼了。趙佶即位后,朝廷頒行大赦,遠在儋州的蘇轼相繼被調為廉州安置、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安置,但到了第二年,在北歸途中,他病逝於江蘇常州。

趙佶早年一定跟蘇轼有過交往,因為蘇轼的知交駙馬都尉王詵也是趙佶的玩伴好友。有趣的是,蘇轼的書風與趙佶的“瘦金書”恰恰相反,他是以“肥”為美,而這正是中國書法的另一路延伸。前面提到的初唐四家中,唯有虞世南的字寫得柔和雅緻,疏朗從容。尤其是他在轉折處的處理與趙佶那種折木斷金的果斷和直接不同,他行筆緩慢,以圓弧狀環轉,似乎看不到在使力,只是筆跡在自由地流動,平淡如水。本展中蔡襄的行書《入春帖》即屬於這一路。

其實,這種筆法的背後承載了傳自魏晉的書風,其中以鍾繇、王羲之的楷書和張芝、索靖的章草為核心,具有兩漢的隸意,結合魏晉時期在筆法上強調用腕與指間配合的技法,從而傳達出儒家文化所宣導的中和之美。盛唐時期的顏真卿從初唐虞世南的書寫中提煉出溫潤敦厚,併發揚光大,最終形成了顏體的雄渾厚重與古樸蒼勁。而北宋的蘇轼在以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書風之上,擷取了顏體的厚重,融入自己的真性情,創造出一種自在放鬆的疏懶之美。

蘇轼的字體與趙佶的“瘦金書”正相反,以扁方為主,他的學生兼好友黃庭堅形容為“石壓蛤蟆體”。蘇轼在書寫時往往微微右傾,與趙佶字體的聳立剛正形成巨大的反差。蘇轼用墨濃厚飽滿,呈現出“肥”的姿態,這一點更是與“瘦金體”對立。

如果我們把鏡頭拉高,將視角放遠,俯瞰整個北宋書壇,無疑會產生個性飛揚、意態多姿的結論。這正是宋代書法藝術留存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可貴書寫實踐與寶貴的審美經驗。

文/王建南

圖源/浙江省博物館“故宮茶世界”特展

編輯/胡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