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不斷反覆運算的當下,科技發展帶來資訊爆炸,人類獲取資訊的方式愈發便捷,那麼,為什麼我們依然需要閱讀?我們又應該如何在AI時代成為一個理想的讀者?3月22日,重慶市全民閱讀品牌活動“陸海講讀堂”第四期開講,作家、文學評論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應邀來渝,以《在AI時代,做一個理想讀者——李敬澤給你的閱讀航海圖》為主題,與廣大山城愛書人分享了他的感悟和思考。
▲3月22日,人民大禮堂,重慶市全民閱讀品牌活動“陸海講讀堂”第四期活動現場,李敬澤正在作分享。記者 張錦輝 攝
“陸海講讀堂”每月一次,由重慶市全民閱讀活動辦公室、重慶新華出版集團聯合策劃,旨在以高品質、高水準的講座為載體,在專家、學者和百姓之間架起一座橋樑,促進全民閱讀,助力書香重慶、文化強市建設。
“其要害不在於籃子,而在於人”對於廣大讀書人來說,李敬澤是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經常被提及的名字。只要讀過他的文章或者看過他的訪談,都會被他幽默犀利的語言,舉重若輕的智慧所觸動,他既能以學者般的嚴謹剖析問題,又能用小說家般的敏銳捕捉細節。他不僅是當代文學的重要推手,更是以深邃的思想、犀利見解和獨特個人魅力著稱的文化引領者。
▲活動現場,眾多書迷為得到李敬澤的簽名排起了長隊。記者 張錦輝 攝
他敏銳的觀察和犀利的思考,在本期講讀堂一開場便為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以老禪師讓小和尚用竹籃打水的寓言故事為引子,李敬澤指出,假如以竹籃打水這一過程來形容閱讀,那麼其要害不在籃子,而在於人。
“讀書這件事並不簡單地等於讓我們去拿籃子裝點什麼東西回來,而在於當我們一遍一遍地提著籃子前往有水的地方,然後回來,明天再去,周而復始,這個過程中真正發生變化的不是籃子,是人,是我們自己。”
李敬澤分析,老禪師真正的意圖或許在於,讓小和尚在一趟一趟的竹籃打水中磨鍊心性,使得專注而有耐心,也使他永遠期待今天這一籃子的水到底能不能存留下來,“他也許一直會失望,但他也一直在成長。他對世界、對水、對自己可能都有了新的看法。某種程度上,我們這些讀書人,都是那個提著竹籃子奔向遠方取水的小和尚。在這個過程中,水能取到多少不是要緊的,要緊的是我們早在成長,我們變成了和以前不一樣的人。”
“所以,小和尚提著籃子去打水這件事,不要看水,要看自己的心。每個人都是有限的,但在世間萬物中,人之所以了不起,就在於我們有辦法努力去克服我們的有限,這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辦法,就是閱讀。”他以杜甫的《登高》舉例,“如果你讀過‘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麼,當你從少年、青年到中年、老年一路走來,歷經了人世的種種艱辛之後,當你站在高山之上,看著滾滾長江,一定會想起那些不朽的詩句,如同跟著老杜去經歷天地的壯闊、人世的滄桑。所以,閱讀會讓我們變得更好、更壯闊。”
“很慶幸杜甫沒有手機,也不會使用AI”聊到名詩《登高》,李敬澤分享了一個有趣的思考,他說三四年前,自己曾設想,如果杜甫有手機會怎麼樣?“我想,如果杜甫有手機的話,他可能很多詩都寫不出來,也不必寫了,比如他和李白,他33歲在洛陽與李白相識,一起在山東、河南轉了一圈,從此一別,再不相見。從33歲到55歲,他寫了十幾首詩,不斷地懷念著遠方的李白。如果他有手機,加了李白的微信,天天哥倆聊來聊去,打著招呼,那還寫什麼詩?而且很可能由於有了這樣密切的連接,哥倆早鬧翻了,這個友誼也很難十幾年維持下來,這種遙遠相望的友誼很難維持下來。”
▲活動現場,李敬澤以“在AI時代,做一個理想讀者”為主題進行分享。記者 張錦輝 攝
李敬澤表示,他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注意到互聯網時代人和人之間的過度連接,“這種連接需要警惕,它使我們與他人之間是更親更厚了?還是更遠更薄了?我們對他人的關切是否更淡了?時代在發展,今年以來,人工智慧炙手可熱,新問題來了,如果杜甫有一個手機,而且手機還裝了DeepSeek,又會怎樣?如果杜甫終於在他56歲那年登上夔州那座山,在山頂他想寫一首詩,然後他掏出DeepSeek開始輸入:我老了這麼大歲數了,我從很遠的地方來,現在我終於爬上這座山,長江在流風在刮,你給我寫一首詩吧。我不太好想像DeepSeek會不會給他寫出像模像樣的《登高》來。但我相信,即使杜甫有AI,他也不會拿它用來寫詩。”
▲活動現場,讀者在認真作記錄。記者 張錦輝 攝
“的確,AI的應用極為廣泛,甚至大家都在談論AI寫詩怎麼樣,AI是否會取代詩?我說這是一個假問題。因為,真正的詩人,無論在唐代還是現在,我都不相信他們會用AI寫詩。詩離不開具體的確切的語言形式、語言創造。一個詩人之所以是偉大的詩人,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個個金點子,而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點子,產生了想法之後,他把這些想法化為了如此確切、如此強勁、如此有力、如此凝練的獨一無二的語言形式,這就是詩。”
“所以我很慶幸杜甫沒有AI,杜甫也不會使用AI,因為我又想到如果真的杜甫用了AI,那麼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李敬澤笑道,或許就是從杜甫之後,不會再有中國詩歌史了,也不會再有中國詩人了。為什麼?因為AI的基本邏輯,就是把到目前為止、到此時為止的所有詩歌經驗、語言經驗當作語料消化掉,然後一直在現有的經驗裡,按照概率自動生成。“我們現在是2025年,但是如果AI就發生在767年,那就意味著它可以把767年以前所有的詩全部消化掉,但從此也就生成不了後邊所有的真正的詩了,不會有蘇轼、辛棄疾,所以我很慶幸。”李敬澤語重心長地說,討論AI是否能寫詩這個問題,我們實際上是缺乏對於人類的語言、情感、想像等最最根本的事物的理解。
“AI時代,閱讀仍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本期主題有關AI時代的閱讀,但李敬澤一針見血地指出,討論閱讀不僅僅在於是否讀書這一問題,“更重要在於,是人在閱讀中能夠獲得和生成基本的心智和能力,所以閱讀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也是人之初從一聲呱呱墜地的狀態,變成智慧生物的根本。我們在談論人工智慧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我們本身就是一個‘智慧’。”
他提醒大家,人類作為享有情感、能夠時刻領會世界與生命意義的“智慧”,根本在於擁有非常重要的根基——語言文字,它是人類與世界建立聯繫的根本方式,也是人類通往文明世界的橋樑。
▲活動現場,李敬澤在回答讀者提問。記者 張錦輝 攝
“我堅信無論時代如何發展,無論技術手段是從最初的刀耕火種,到青銅器、鐵器,到工業文明,飛機、汽車,再到現在的互聯網AI,我們永遠不會失去人之為人的根本條件,這個根本條件存在且傳承於人的閱讀能力之中,因為這裡包含著的是一種對於經驗的學習、對於未來的想像、對於世界以及萬物的共情和同理的能力,以及把所有這些能力綜合起來,最後落實為文字的能力。在文字中,在語言中,包含著上述一切,同時讓我們一代一代的人不斷地進入這一切,並且在這一切中領會上述所有的能力。人在這個過程中,不僅使自己變得寬闊,不僅超越自己的有限性,而且更關鍵在於,人在這種過程中,獲得了創造世界、創造自己的能力。”他說。
“在AI時代,應該繼續沉著地做一個閱讀者。”李敬澤說,一個理想的讀者,永遠對於人的可能性、不可能性,對於人如何在他的有限中去想像去接近無限,對於人如何讓自己的世界以及自己與世界的連接變得豐富、變得美好、變得真實等負有一種強烈的信念感,“他們為此願意讀書,因為,幾乎所有人類文明的經驗都告訴我們,人類進步最可靠的辦法,其實就是讀書閱讀。在閱讀中,我們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寬闊的人,也會成為一個更老和更年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