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光明日報
作者:榮新江
《光明日報》( 2025年04月09日 01版)
【我是這樣做學問的】
在大學里教書,如果有初入史學之門的學生問我這個問題,我會把做學問的一般方法講給他們來聽,這裡面既有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有很多其他成功學者的治學之道。我過去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一直給研究生講一門課,叫“學術規範與論文寫作”,後來編成一本教材,略改名稱為《學術訓練與學術規範》(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二版),講的就是這些大道理。現在,我被問及要和廣大的報刊讀者講講“我是這樣做學問的”,那我就以四十多年來學習和研究中,感覺最有説明的幾點來談談。
所謂“坐讀”,就是人們常說的“板凳要坐十年冷”,要能靜下心來,認真讀書,讀最基本的書。我們上大學時,鄧廣銘老先生要我們掌握“四把鑰匙”,就是年代、地理、職官和目錄。年代和地理,一縱一橫。縱的是時間框架,大體上的王朝先後、一朝一代的皇帝先後,再細就是年號先後;橫的是地理範圍,大體上從古代的九州,到後來的州郡,再細就是縣一級了,以及這些行政地理的沿革。而職官是閱讀古代文獻必不可少的知識,比如唐朝,你如果不瞭解職散勳爵四種官制,那你很難閱讀有著大量這些官名的傳記、碑志文字;推而廣之,不僅要熟悉職官制度,還要熟悉其他制度,比如經濟、法律、軍事、教育等各項制度,這些知識掌握得越多越好。
但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總是有限的,所以也要學會輕重緩急。比如隨著學業的進步,我研究轉向隋唐史,那麼唐代的年代、地理、職官我就要非常熟悉,而其他朝代就不一定了。那麼,用什麼來彌補這個所缺的地方呢,這就需要目錄。要熟悉各種目錄,從古代的四部書目錄,到近現代學者的研究論著目錄,且隨著外語學習的進步,還應當包括國外學者論著。這樣如果需要瞭解其他朝代,其他主題的知識和研究,就可以根據目錄去查找原始文獻和今人的研究成果,就能很快填補知識的空缺,把自己拉到另一個學術領域的前沿。我的研究從隋唐史出發,後來做敦煌、吐魯番文書,做西域史地,做中外關係或者說絲綢之路研究。這些研究領域不像傳統的學術那樣有很多現成的目錄可以依據,所以我就自己編各種目錄,以便快速切換到另外一個領域。
這裡談的是“四把鑰匙”,其實也和讀書的兩種方法相關聯,就是精讀和泛覽。古書號稱汗牛充棟,研究論著更是日積月累,不斷增多。如何駕馭?科技手段的不斷提升,比如原本我們都是手抄輯錄,現在有了電子文本、資料庫,甚至大數據,可以幫助我們快速彙集資料,尋找相關論文。但基本材料,不論是史料還是最權威的論著,還是要精讀,比如隋唐史,我們都要精讀陳寅恪的著作,因為到目前為止的隋唐史研究很多還是圍繞著陳的論點展開的,熟悉了陳著,就有堅實的基礎。其他領域都有自己的基本史料和基本論著,這些是要精讀的。另外大量的史料和論著,就需要泛覽,知道這些書大概講什麼,需要的時候能夠找來使用,但不是需要平均用力,花太多時間。
這些說起來容易,其實操作起來並不那麼容易,這些就得看自己怎麼去做了。我進入專業學習后,先學隋唐史,所以精讀《資治通鑒》,建立年代和大事的框架;精讀《唐六典》,熟悉唐朝各項制度。有了這兩部書,再泛覽兩《唐書》、《唐會要》、唐人詩文集等,把相關的知識陸陸續續補進來。轉入敦煌、吐魯番文書的研究之後,我就把英藏、法藏、日藏等各地收藏的敦煌、吐魯番文書仔細閱讀,甚至不止一遍,熟悉各種文書,後來再擴展到典籍和今人的研究,聯繫到相關文書中。這就成為我後來從事研究,以及現在教導學生的資料基礎。
熟悉敦煌、吐魯番文書的人都知道,這些材料大多數在20世紀初被西方探險隊攫取到手,分散在世界各地,由不同的專家研究發表。因為多數文獻是“挖寶式”地一件或一組地陸續發表,所以做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的人需要時常翻閱中外文書刊,不一定在什麼地方就發表了一篇重要的文書,有些文書相當於傳世典籍中的一篇文章。這也是一種“泛覽”,1984—1985年我在荷蘭萊頓大學留學時,就翻閱了大量外文雜誌(參見《三升齋續筆》,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收穫極多。
在有了出國機會之後,我就不僅僅是翻閱外文書刊了,而是走訪各地的圖書館、博物館,去尋找原始材料,同時也到處拜訪相關學者,請教學問之外,也獲取資料。這就是我最近的《滿世界尋找敦煌》(中華書局2024年版)中記述的歷程,可以說是一種“行讀”。
最近二十多年來,我更多的是在做中外關係史研究,這項研究需要我沿著絲綢之路行走,邊走邊讀,這其實是另一種“行讀”。因為中外關係史不像做斷代史那樣,沒有基本而有條理的史書擺在那裡,傳世文獻材料遠較政治史、制度史要少,所以只能從考古、文物和現存遺址中去找材料。於是,只要哪裡有重要的中外關係史遺跡,如佛教石窟、祆教祠廟等外來文化的遺存,絲路交通線上的烽燧戍堡,我都要走訪;特別像中亞各地玄奘、馬可·波羅走過的地方,如果哪裡有粟特人墓葬、碑石發現,我都找機會去尋訪。這種“行讀”不是帶著旅遊手冊去看名勝古跡,而是要先做好功課,準備一路要看的各種考古報告、實測地圖、遺址平面圖等等,邊走邊讀,邊看邊驗證,從中獲取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我們有時候在一個洞窟中逗留兩三個小時,去對讀壁畫,或釋讀文字;或者在一個博物館和考古所庫房中,仔細觀察一件文物,或收集發表的圖錄上沒有的資訊。
我一直覺得做學問一點都不枯燥,閱讀文獻可以和古人對話,暢遊在古人記錄的世界中;又到處行走,在廣闊的天地裡不斷發現自己在書本中沒有見識過的東西。
學海無涯,我仍將滿世界尋找學問。
(作者:榮新江,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