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徐自力為650人“入職”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盡過心、出過力。
“入職”前,這些人曾是醫生、農民、軍人、教師、工人以及老幹部。但“入職”後,在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他們被統稱為“大體老師”。
每位“大體老師”的名字、生平、好愛以及死因,徐自力都如數家珍。
他告訴上游新聞(報料郵箱:cnshangyou@163.com)記者,650名“大體老師”,意味著650次死亡。去世后,“大體老師”用自己的身軀,為醫學生錘煉醫術、為探索未解疾病作出了偉大貢獻。
2025年清明,在西安交通大學雁塔校區一角,約400平方米的紀念園,來自各界的人們彙聚於此,悼念曾在此工作過的每一位 “大體老師”。
為紀念“大體老師”,西安交通大學雁塔校區創建了我國首座以遺體捐獻為主題的人文教育基地。上游新聞記者 賈晨 攝
死亡和新生
據西安市統計局數據顯示,2023年全市3‰人口變動抽樣調查推算,當年,全市死亡人口為10.28萬人。
在這座城市,醫務工作者無疑是與死亡距離最近的職業之一。
新生兒科、普外科、呼吸與重症醫學科、臨終關懷科,從第一聲啼哭到緊張進行的手術,從呼吸機不停運轉維持生命再到患者緩緩垂下手臂……當心電圖成為一條直線,病房只剩下秒針滴答的聲音,那代表生命的逝去。
而新生也在每天上演。
一位患有慢阻肺多年的患者,突然出現呼吸困難、血氧不穩等情況。入院治療效果不佳,經多方會診后醫院建議進行肺移植手術治療。
供體從哪裡來?正在家屬發愁時,一個消息傳來:不久前,一名43歲男子遭遇車禍去世,家屬決定捐獻器官。
由於時間緊、任務重,院方開放緊急綠色通道。手術室內,主刀醫生攥緊拳頭,死死盯著監護儀上心率、呼吸、血氧波動,生怕病人在供體到來之前出現意外。
待護士氣喘吁吁地提著器官轉運箱衝進手術室,肺移植手術開始。在緊張的氛圍中,伴隨著麻醉劑的注入,呼吸機不停運轉維持生命體征,手術室里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每個人後背早已被汗水打濕。
經過17個小時的不懈努力,病人恢復正常呼吸。又挽回一條生命!大家拍手鼓掌,流出激動的淚水。術后,病患家屬多次央求,最終取得了與捐獻者家人視頻連線的機會,病患家屬表示感激。
“我們將他的身體捐獻出來,希望他可以換一種方式繼續好好活下去……”視頻中,捐獻者母親兩鬢斑白,面色憔悴,悲傷至極。
崇高的選擇有時已超越了生命本體的意義。一名尿毒症患者面色灰暗,每周要靠三次透析維持生命。他盼望著一顆腎源,在年邁父母的陪伴下,他說:“如果能等到一顆腎,我就能重新工作,養活爸媽了。”
一場車禍奪走了一名6歲男孩的生命。年輕的母親拉著紅十字會志願者的手哭訴:“我的孩子救不活了,但請把他的心臟捐出去……這樣我還能感覺到它在跳動。”最終,男孩捐出的肝臟、腎臟和角膜,讓3位衰竭患者重獲新生、2位失明者重見光明。
這一刻生命似乎又有了延續。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遺體捐獻辦公室成員。上游新聞記者 賈晨 攝
生命的另外一種延續
自稱“遺願擺渡人”的徐自力,是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遺體捐獻辦公室負責人,今年63歲,已過了退休的年齡,卻仍保持著全年365天、手機24小時開機的工作節奏。他說,他怕錯過每一份囑託。
按照醫學院校教學慣例,每培養8至10名醫生背後,都會存在一名“大體老師”。
在我國,遺體捐獻實行自願捐獻制度,這也是各個醫學院“大體老師”的來源。據去年5月1日實施的《人體器官捐獻和移植條例》規定,我國遺體器官捐獻採取“明確同意”的原則:一是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公民,有權依法自主決定捐獻其人體器官。二是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共同決定捐獻,決定捐獻應當採取書面形式。
沒有解剖學,就沒有醫學。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每名醫學生的第一堂專業課就是解剖學。在至少歷時半年的課程中,“大體老師”用“無言”的教學方式,為每名醫學新生開啟醫學大門:第一次感受手起刀落、第一次感受人體的質感、第一次看清器官的分佈和形狀、第一次意識到總長達10萬公里的血管是如何精巧地在人體中分佈,神經是如何完美地從肌肉間隙中穿過而又支配它的運動……
徐自力說,缺乏對人體結構完整且精確的認識,就無法培養優秀的醫生。
“大體老師”浸身於福馬林溶液,通過在“大體老師”身上的一次次失敗,醫學生從稚嫩走向成熟,直至走上手術臺。
迄今為止,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遺體捐獻志願者登記人數共1987位,已捐獻者650位。
徐自力說,這些數據代表著一個個高貴而熱誠的生命,他們無懼傳統觀念的束縛,以血肉之軀支援醫學教育的發展。
“650”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數位,650名“大體老師”擁有650段不同人生,亦有650段故事。對於他們每個人的名字、生平、好爱,徐自力都如數家珍。每段故事都迸發著不一樣的力量。
那個生於1968年、網名叫“兜兜”的西安女子是朋友們口中的“小太陽”。2006年後,兜兜成了一名“背包客”,遊歷半個中國後,將公益事業視為自己的最終歸宿。
她有愛心且愛笑,即使2008年11月查出身患癌症,依舊一邊化療,一邊與愛人共同投身社會公益事業。至今,一個以“兜兜”命名的愛心基金在西安依舊存在。
捐獻遺體是“兜兜”最後的心願。徐自力第一次見到她時,癌細胞已擴散致肺積水,家人幫她填寫完捐贈各項內容後,“兜兜”依舊堅持坐起來簽名。姐姐雙手在身後扶著她,她一筆一劃費力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並按下指印。艱難地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后,“兜兜”已經很累了,仰頭要休息,嘴角衝著徐自力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說:“心裡的石頭放下了……”
2010年10月22日12時29分,“兜兜”走了。徐自力記得,那天學校解剖教研部門口舉行了一場神聖的交接儀式。運送“兜兜”遺體的車輛從大門口緩緩駛來,車子停下,拉起車門,將平車推下,眾人朝平車上用布遮蓋的遺體深深鞠躬。隨著平車遠去,眾人再次鞠躬。一切都代表著對逝者深刻的悼念與尊敬。
關於告別與啟蒙的場景時常在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遺體捐獻辦公室發生。
1961年出生的鞏玉萍沒怎麼讀過書,漢中勉縣的田間地頭是她主要的生活場景。她勞作,操持家裡家外,她寂寂無名,卻又是別人的母親、妻子和同鄉。
身患重病後,鞏玉萍樂呵呵地講述著自己捐獻遺體的想法,過程好似在說別人的事情。“我覺得人死了以後就不要拉回家了,拉回家還要火化、埋葬,那都是麻煩事,都是浪費,不如捐給國家。”臨了,面對鏡頭,她不忘勉勵醫學生好好學習,將來為像她一樣的病人減輕痛苦。
2023年10月13日,鞏玉萍因病不幸去世,她也成為勉縣首例遺體捐獻者。
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到?某天,在某醫院,一位叫孫宇鑫的護士有天突然暈倒,經檢查發現她患上了一種名為心臟血管肉瘤的疾病,此時她僅僅入職1個月。2023年5月5日,她將電話打至西安交通大學,表達了自己想在未來捐獻遺體的願望。
徐自力第一次見孫宇鑫,她全身已浮腫,與照片中伶俐模樣判若兩人。家人說,孫宇鑫命不好,2歲沒了母親,父親病重,是大姑一家將她撫養長大。
“(她)有病的時候,就要去捐獻,我說句良心話,我不想捐,我的女兒(孫宇鑫)還沒有養大呢,還沒完全走向社會,我捨不得,但這是她最後階段,本人作出這樣一個選擇……” 孫宇鑫大姑說。
“就捐了吧,希望能用到科研上,病沒辦法治,說不定有下一個人能夠得到治療,反正死後一燒就是一把土,不如給國家做點貢獻。”孫宇鑫說。
負責接待的工作人員知道“在家屬面前不能哭,不然,他們會更難受”,所以她故作鎮定快步離開房間,背著眾人哭成梨花帶雨。
2023年6月5日,孫宇鑫去世,生命永遠定格在了23歲。她不僅成為了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的“大體老師”,捐獻的眼角膜也説明兩名患者重見光明。4個月後的10月14日下午,孫宇鑫的父親孫樹海因急性腎衰竭也不幸離世。和女兒一樣,孫樹海也成為了西安交通大學的“大體老師”。去世前,他說要去學校繼續陪伴在他的寶貝女兒左右。
650位“大體老師”擁有650個捐獻遺體的理由。
有位老人曾說:“讓我這把老骨頭替孩子們墊一墊求學的路。”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從事遺體捐獻工作的工作人員曾見過捐贈者的妻子在協定上按下指印,淚痕未幹卻笑著說:“他這輩子最想當老師,現在倒真成了西安交通大學的一名教師。”
那個簽完字的少年,反覆撫摸著“生命永恆”紀念碑上父親的名字:“以後我也要進醫學院讀書,也許我們還會再重逢。”
還有一位叫鄭智礬的17歲男孩,患有白血病。去世前,他給父親留下了最後一段文字:“爸爸,我走後,請把我的眼角膜捐獻給有需要的青少年兒童,讓他們重見光明,當我的角膜讓別人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同樣沒有離開。把我的身軀捐獻給西安交通大學,讓他們找到治療白血病的突破口,如果科研人員能在我身上找到病因,未來就會有更多和我一樣的青少年獲得生存的希望。”
埋下“醫者仁心”的種子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遺體捐獻辦公室為“大體老師”制定了“遺體捐獻十項儀式”。將遺體接運回學校的過程,他們更願稱之為“大體老師”“入職”。在接運儀式上,主持者會向眾人鄭重宣佈:“感謝您成為西安交通大學的‘大體老師’,我們來接您回學校,希望您今後在大學內工作能一帆風順。”
即使當解剖課結束,“大體老師”完成了使命,教師和學生們也會一起感謝“大體老師”的付出,並稱之為“光榮退休”。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副主任孟曉軍說,組織醫學生參加“大體老師”的緬懷紀念活動,並在解剖學課程開課前和結課後舉行開課儀式和結課儀式,是為了培養醫學生的人文情懷、職業素養和醫德醫風。在孟曉軍看來,醫務工作者不僅僅是一份職業,醫術更非一項簡單的技術。敬畏生命,感恩生命是核心。更加瞭解“大體老師”,瞭解他背後的經歷與選擇,“大體老師”才會是醫學生的師長、朋友以及親人,才能將“醫者仁心”的種子嵌入醫學生的內心,待到畢業時、真正站上手術臺的那一天,那粒種子能枝繁葉茂,才能用實踐去學習“人道、博愛、奉獻”的紅十字精神。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基礎醫學院人體解剖與組織胚胎學系副教授靳輝回憶與“大體老師”相伴的歲月時說,他和“大體老師”是教學好搭檔,分工協作,他負責理論課程,“大體老師”專注實踐教學,“希望同學們從‘大體老師’身上學到的知識、領悟到的對生命的敬畏,能融入未來漫長的從醫生涯中。在醫學這條充滿挑戰與希望的道路上堅定地走下去,用愛與責任,守護每一個生命。”
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學生李瀚秦說,“大體老師”讓書本知識在解剖臺上化為具象的醫學認知。“他們教會我們何為敬畏生命、何為醫者責任。每一次鞠躬與默哀,都在提醒:醫學之路承載著無數生命的託付。他們的存在,讓冰冷的解剖刀有了溫度,讓醫學教育超越技術訓練,成為對人性與大愛的深刻理解。這份饋贈,永遠銘刻在每位醫學生的職業信仰中。”
此外,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為每一位“大體老師”製作了二維碼,用照片和影像更生動地展現“大體老師”的高尚與無私,從思想上引導同學對善的理解;出版發行《生命永恆》一書,讓大眾銘記捐獻者對醫學事業的貢獻;在西安交通大學雁塔校區一角,創建了我國首座以遺體捐獻為主題的人文教育基地。
基地“生命永恆”石碑周圍篆刻著每一位“大體老師”的姓名,這裡也成了不少“大體老師”家人的心靈港灣。
有人在這裡播放著父親生前愛聽的秦腔,有人會拿來母親生前愛吃的小蛋糕,有人會送來一朵明亮亮的菊花,亦或者一張寫滿哀思的小卡片。
每個月1號,在“生命永恆”石碑旁總會多出一支貼有便簽紙的菊花,便簽紙上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段表達思念的文字,落款是“琴”。“琴”來得多了,連學校門口的保安都認識了她,是一名70多歲的老太太。
在一些節慶,除了寫滿思念的便簽紙和菊花,“琴”還會掛上一些小香包和小掛件。
“琴”說:“1975年,我和他結婚了。我在醫院工作,他在大學工作。結婚後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相互包容、相互鼓勵,共同走人生路。在他70歲的時候我們決定身後捐獻遺體。他當過兵,身體比我好,但萬萬沒想到他走到我前面了。”“琴”說:“我們是球友,我們一直打網球。現在我只能對著牆打,想像著對面他的身影。”
2023年1月1日,“琴”的老伴不幸因病去世,按照生前意願,捐獻了遺體和眼角膜。
“生命永恆”石碑下,“琴”的一張張便簽紙上寫滿了思念:“過年了,回家看看好嗎?我等你,在臘梅花樹下。”
“匆匆一年又是秋,怎能安放一棵相思情。”
“你賞我、寵我、護我。不是一時,而是一生,我懂你,崇你,愛你,不是衝動,發自內心。”
“知音老伴回家,吃年夜飯,就我倆。”
徐自力說曾送“琴”下樓,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如刀割般,但“琴”的腳步依然矯健、堅定。
為紀念“大體老師”,西安交通大學雁塔校區創建了我國首座以遺體捐獻為主題的人文教育基地。上游新聞記者 賈晨 攝
奉獻背後的永生
每年,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的畢業生都將奔赴各地,獻身醫療事業,也有校友會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歸來,繼續為醫療事業服務,比如1972年出生的邢詠新。
她4歲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免疫系統疾病,由於從小患病,她立志學醫,1988年,她憑著超高的意志力考入西安醫科大學(現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
2020年,邢詠新去世。去世前,她寫到:“我這一生身體都不好,當了一輩子醫生,卻一輩子都在生病,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我想把角膜、遺體捐獻出去,讓他人重見光明,為母校作最後的貢獻。”
又如1960年出生的雷源泉,他一生都在監獄系統從事醫務員警工作。2005年,雷源泉被查出身患白血病,反覆的化療時常令他發熱頭痛、噁心嘔吐。可每當身形消瘦、步履蹣跚的他走進單位大門時,便立即打起精神,他總說:“我去醫務所轉轉,裡面上千號人呢,有病人需要我。”
獲評“陝西省第二屆敬業道德模範”時,頒獎詞為雷源泉寫道:“他紮根基層一線,恪盡職守,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
2014年4月,雷源泉去世,終年53歲。他的人生最後選擇,就是把遺體無償捐獻給自己的母校——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在遺願中,他寫道:“假如我死了,請不要將我的屍體,送入那焚燒的爐膛,我想躺在母校解剖室,讓福馬林浸泡過的肌體,同我生前的靈魂一般潔淨,倘若我的角膜或者某個臟器,能為他人帶來一片光明、一點健康,那就請大膽地從我身上拿去,我會感到無比的幸運與幸福。”
有一種說法,說人的死亡有三次,第一次,是醫學上認證的死亡;第二次,是葬禮上,生前親友與遺體告別那一刻;第三次死亡,是從後人的記憶里徹底抹去。
又是一年清明時。在西安交通大學雁塔校區一角,來自社會各界的人們再次聚首,感謝這些“大體老師”,感謝他們曾經來過。
面對紀念碑,參與者、分享者表示,“大體老師”們正在完成一場最盛大的授課:皮膚是扉頁,肌肉是段落,而那些真正上了手術台的醫生,就是一篇最完美的文章。在這裡,死亡被重新定義:不是歸於塵土的句號,而是托起無數新生手掌的底座。請允許我拾起一支菊花代替所有醫學生和捐獻中心的工作人員,向所有把自己交付給醫學長夜的先行者致敬。當未來的醫生們在無影燈下說出“我認得這條血管”時,當某個被治癒的生命在街頭偶然與您的名字重逢時——那便是您們的姓名刺破永恆的時刻。
據悉,10年來西安市共有8.7萬餘人登記成為人體器官捐獻志願者,也湧現出不少感人至深的捐獻事蹟,“生命接力·愛在西安”成為西安這座城市最溫暖的名片。
上游新聞記者 賈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