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初步舉證》中國院線海報
《初步舉證》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準確地說,它是一出單人話劇,只是以電影的形式記錄,對於觀看者而言是一個挑戰。整部影片,實際上就是英國著名演員裘蒂·科默飾演的女主泰莎的獨角戲。兩張長桌,幾把椅子,還有滿牆的案件卷宗,科默以細膩而又不乏爆發力的精湛演技、栩栩如生的臺詞,生動地演繹出一名在學校、在法庭、在工作生活等不同場景中的年輕有為的女性刑辯律師形象。全劇中,只有科默一個人的表演,化妝、換裝,乃至推動桌子變換場景,都由她獨自完成。但劇情的緊張、情節的推進絲毫沒有鬆懈。
泰莎出身於普通的工人家庭,她母親只能背得起廉價的草編袋,但她追求卓越,從名校的法學院到律師行,一路奮鬥終於成為頂尖的出庭律師——這在英國司法體系下,無疑是百里挑一的法律精英。
電影的場景雖然局限於舞臺,故事情節不算離奇,但卻藉助泰莎這一女性律師的獨特經歷,深入地剖析並批判了現代司法、法律的諸多問題。罪與罰是法律得以施行的最重要問題,它最終需要藉助於司法審判的過程,即事實的再現與法律的適用,使得犯罪者最終受到處罰。然而,“全息”的事實不可能被記錄或者再現,能夠呈現給法庭的,只能是經由各種證據建構的法律事實。泰莎進入律師職業生涯后,就遵奉法學院老師的教誨,不是憑自己的直覺,而是基於律師角色確認的法律事實。就像她教訓那位剛入行的新律師,不要試圖去探尋客觀真實,律師所要做的,僅僅是從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出發,盡力地揭示或者否認事實。
在英美法體系下,公訴人、辯護律師交叉詢問,對證人、證據反覆質證,最終是否認定罪行,都由陪審團來作出決斷。陪審團是由普通人組成的,他們傾聽各方的發言,也觀察證人的狀態,但並不能保證一定作出正確的判斷。正如法學家傑羅姆·弗蘭克所言,律師們確實可以提供一些被忽視的證據,或者阻礙關鍵證據的解釋,或者對這些證據予以歪曲,甚至刺激急躁但誠實的對方證人,使他們暴露缺點,失信於法官和陪審團,最終使結果導向有利於被告人的方向。泰莎正是充分地發揮了律師的上述辯護技巧,成功地繞暈了警長,進而爭取到對其當事人有利的局面,贏得了審判。人們經常據此猛烈地抨擊刑事辯護律師,認為他們是袒護壞人。但在一個現代的司法體系中,不同於檢察官,律師只是扮演了“辯護”的角色,他們的角色倫理,決定了其不是追求客觀真實,也不是要將當事人定罪,而是在法律的程式中,盡力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律師們這麼做,有時確實可能放縱了壞人,但這也是守護公民權利的必要選擇,是實現司法公正的重要保障。
然而,電影的核心情節,實際上是泰莎意外地遭受性侵,她由辯護律師轉變為性侵被害人之後,由侃侃而談的出庭律師變為悲泣訴說的當事人,一直到她在法庭最後的長篇陳詞,由此展現出女性主義法學的批判視角。女性主義法學,也被稱為女權主義法學,這一學說認為傳統法理學和政治理論很多的主題,來自男性主義的生活體驗。在持女性主義法學觀的人看來,國家在法理上就是男性國家,在法律與社會的關係上採取了男性主義的立場,故法律上的平等觀念也值得懷疑。
女性主義法學學者關注法律程式,尤其是在性侵案審判中,訴訟程式將女性置於嚴格的質疑之下,隱晦地將這種控告性感化,以此來終止女性的敘述。女性被害人成為男性眼光的客體,被迫重新體驗自己遭受的痛苦經歷。正如卡羅·斯馬特所言,強姦案的審判過程可以被描述為使女性身體特徵化的過程,而女性身體在男性生殖器主義文化範圍內已經特徵化了。女性的身體在字面意義上充滿了性的味道,被害人必須說明的場景把強姦案審判引向了不確定性和懷疑境地。法律誇大了有關女性性能力方面的常識理解——正因為審判中女性無法以自己的語言講述她們的體驗,也無法匯入男性主義背景下的法律話語,使得司法公正難以實現。
正如泰莎自己的情形,儘管她受過專門的法學教育,應該是一個高度理性的人,但是,在遭遇突然的性侵之後,慌亂中仍然忽視了對證物的保存。在法庭的交叉詢問中,律師的慣用伎倆,又使得她作出前後不連貫、不一致的敘述,引起了陪審團的疑慮。在陪審員作預先審查——法語(voir dire),本意為“講真話”——的過程中,泰莎知道不可能揭示真相了,因為法官、陪審員、書記員,乃至法庭引導員也是男性,她之前的一系列失誤也導致了不幸的結果,但她仍然作出了最後的控訴陳詞:“我們處理案件的方式錯了,我們不審視司法本身,卻一直在拷問被害者,法律是一個有機的系統,由我們的經驗來定義,由我們每一個人來定義,因此才能懲罰一切犯罪。我們必須作出改變,因為三分之一的女性曾經經歷過性侵,我們要允許她們發聲,只有這樣才能實現正義。”這不只是對法庭的提醒,也不啻是對關心法律進步、社會正義的每一個人的聲聲警鐘。
泰莎的分析來自聯合國的不完全統計,35%的女性會在一生中受到性侵害,在一些國家這種現象甚至更為嚴重,而對於男性遭受性侵害的情況,目前尚未有全球範圍內的調查能夠提供可靠數據。
不可否認,女性主義法學只是提供了理解法律的一種新的視角,它不完全是真理,既有的司法審判制度也不必然導致不公。但對於更好地反思和完善現代司法與法律而言,這一視角無疑是重要的,正如馬克思主義法學對於社會貧困群體法律權益的關注一樣,都是一種對現代法律某些地方片面性的批判視角。批判並不是要否定或破壞,而是“否定之否定”,旨在修復和更新。只有深入地認識到司法與法律體系的內在缺陷,才有可能改變並推動法律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