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劇敘事轉向內在的隱憂
更新于:2025-04-15 05:34:23

  作者:胡 祥

  近期,懸疑劇創作又迎來一波熱潮,愛優騰三家平臺均推出了重要的懸疑劇作品,可謂每一部都有自己的特色和亮點。

  比如《黃雀》採用了三段不同時空的穿插敘事,聚焦扒手這一犯罪團體,講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棋士》的特色是暌違小屏已久的王寶強回歸,以圍棋技藝為支點講述了小人物依靠高智商犯罪的過程;《沙塵暴》則將目光投向了這兩年來開始火起來的西部犯罪題材,漫天黃沙中孤鎮命案牽涉出熟人社會裡的罪惡;《烏雲之上》是孫儷的首部懸疑劇,以女性細膩視角抽絲剝繭展現血腥案件背後的人心。

  懸疑劇集中爆發,反映市場旺盛需求,也折射出懸疑劇新的創作趨勢。

  懸疑劇敘事開始轉向內在

  “轉向內在”的觀點來自美籍華人歷史學者劉子健的代表作《中國轉向內在》。原著中的“轉向內在”指中國傳統精神自兩宋以後,相比開放自信、主動探索外在的盛唐精神,開始轉向內在,更習慣探索自我認知。這種轉向雖有利於涵養民族人文精神、突出主體性的優點,但是也為後世重文輕武直至難以抵抗外族入侵埋下隱患。

  而懸疑劇的“轉向內在”,主要是指敘事轉入對主要角色內心的探索。

  在這幾部懸疑劇中,主要角色都被存在精神層面的困擾。他們與美劇探案劇中堅強無比、幾乎毫無破綻式的人物形象不同,更多地展現了人物在面對生活與案件時的掙扎。

《黃雀》海報

  比如《黃雀》裡的郭鵬飛,在開場火車抓捕扒手群體的動作戲份中,從表面上看他具有豐富的反扒經驗,既有靈活的偽裝計謀,也有敢於上火車車頂與犯罪分子死磕的勇氣,但是當他即將抓住小偷時,卻突然毫無預兆地暈倒,甚至反被小偷相救,這一下子就讓人物濾鏡破碎。在隨後的劇情中,我們才知道他長期服用心理藥物,並沉溺於尋找失蹤妻子方慧的執念。即使在第一季的結尾,他找到了方慧,但作品也並沒有讓他的心理疾病就此治癒。

  《烏雲之上》中的女主角韓青也存在尋找曖昧男友鍾偉的“執念”。作品從開始就表現韓青經常在不同場合看到鍾偉的幻象,從類型化角度來看,這就是典型的心理出了問題的暗示。無論是在職場上因過度在意追蹤鍾偉導致與同事關係緊張,還是在路邊小攤向師傅傾訴內心壓力時的痛哭流涕,都展現了她作為女刑警的精神困擾。

  《沙塵暴》裡的男主角陳江河,表面上不修邊幅,嘻嘻哈哈,自我流放在邊緣小鎮抓偷羊賊,但是他內心有著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因自己的失誤導致師傅被埋沙堆最後變成了植物人,這讓他一直懷有深深的愧疚感,因而在劇初對來此的年輕女警官羅英瑋保持敵對態度。直到劇末,當他終於領悟師傅所說的“擺酒”的意思後,他在師傅病床前痛哭流涕,完成了心靈的救贖。

  懸疑劇創新從外在轉向內在,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懸疑劇賽道過度內卷,導致敘事技術在外在的故事層面創新越發乏力,因此敘事重心不得不逐漸轉向對人物內心的開掘,通過展現人物內在的不同世界和過往經歷來刻畫人物性格。幾乎每個人物都有著不可告人的心理問題,這些問題往往成為他們在破案過程中的障礙,也成為與職場同行之間的隔閡。這種創作轉型從某些方面來說,是為了塑造更為接近當下的主角人物,即要拋開全能的幾乎是刀槍不入的英雄人物,而是展現帶著疲憊與創傷的普通人物。

  在某種程度上,深入人物內心也符合當下觀眾的審美特點。在看《黃雀》時,就有不少觀眾在彈幕上認為郭鵬飛就像窩囊廢的“余歡水”;《沙塵暴》裡的陳江河被一個比自己小的女性警官領導,完全沒有一個中年警官應有的尊嚴。這樣的塑造,實際上是弱化了主角光環,必然導致破案困難重重,也使敘事節奏拖遝。特別是《烏雲之上》裡的女主角韓青時常回憶鍾偉的畫面,實際上是在破案中加入了愛情戲碼,也是作品顯得拖泥帶水的原因之一,可謂有利有弊。

  “她”力量在懸疑劇中崛起

  傳統懸疑劇創作中,男性是天然的主角,包括員警與暴力惡性犯罪分子,大都是男性形象。懸疑劇中讓人腎上腺激增的追捕動作、高智商的鬥智鬥勇比拼、以及男性之間的熱血情誼,是吸引男性觀眾的天然優勢。相比之下,女性角色一般是蛇蠍美人與被拯救的弱者形象。然而,在最近的懸疑劇創作中,不僅女性角色成為重要的物件,在戲劇衝突中承載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背後更是女性創作者的深入介入。

《烏雲之上》劇照

  比如,《烏雲之上》作為一部以女性員警視角展開的懸疑劇,由女性編劇,在一眾以男性為主要角色的懸疑劇中顯得尤為清新。劇中,孫儷飾演的韓青,在初入職場就面臨著男性警察的歧視,是鍾偉帶著她逐漸融入到警隊團體。身為女性員警,她不僅要與男性同事打交道,與男性犯罪分子周旋,還敢於向男上級表示不滿,對於年輕男性同事過於精細的護膚表達不屑。通過這種細膩的女性視角,該劇展現出與男性員警不一樣的視角,這種敘事策略也成功吸引女性受眾,有報導稱,這部劇的受眾有六成為女性。

  《黃雀》中的女性警官花姐,同樣讓人印象深刻。她年輕時就有一種超出男性的敢打敢拼的勇氣,從外貌上看,她幾乎就是男性裝扮,而且是老煙槍,對待男下屬恩威並施,對養女充滿柔情。而黎小蓮則是近幾年懸疑劇中頗為複雜的女性形象,她出場時是一個一心想要救自己身患腿疾的弟弟的正面人物形象,誰會想到她後面會成為佛爺犯罪集團的“大腦”。她既有知識份子的外表,又有精密的犯罪頭腦,深陷罪與罰的精神牢籠中,這是近期懸疑劇創作對女性角色塑造的新貢獻與新典型。

  而《沙塵暴》是女編劇趙冬苓首次涉獵懸疑劇,其對女性角色的命運的悲劇性描寫,成為懸疑劇中的重要突破。該劇借用了懸疑劇這個外殼,實際上講述的是當下社會中女性面臨的結構性問題,突出展現了女性在這種結構性問題中,不斷通過自我的努力掙扎試圖撞破命運枷鎖,卻頭破血流的觸目驚心,以及其展現出的震撼人心的悲劇感。

  《沙塵暴》中的三個女性角色,從不同性格、職業的女性展現了女性的結構性困境。其中,王良的母親“琴”,是一個甚至連姓都沒有的悲慘母親形象。她從外地被拐賣至濼城偏僻的山村當媳婦,淪為生育工具,幾乎每天遭受家庭暴力,當她試圖逃離的時候,卻每次都被抓回,讓人感到極度窒息和絕望。最後她被迫舉刀殺害了丈夫與公婆,這是一個傳統女性的悲劇。第二個是人物經歷最為複雜的劉盈盈,她作為被撿來的姐姐,始終是家庭的工具。對弟弟,她從小承擔起“老姐為母”的職責,為了讓弟弟上學,自己主動放棄名牌大學而上了專科學校,最後甚至被父親作為保守秘密的獎賞獻祭給養子王良,並生下孩子,毫無尊嚴。第三個是麻辣燙小攤販程春,她一心想改變命運卻以悲慘命運告終。她目不識丁,靠著夜晚擺攤謀生,同時藉著麻辣燙小攤做皮肉生意。她企圖通過攀上劉大志這個大學生走出小鎮,改變命運,但是最終卻被負心漢劉大志辜負,甚至命喪其手,可謂被嫌棄的一生。你可以說她不擇手段,但是結局卻讓人唏噓不已。劇中,段奕巨集說,辦的每一案件,都是辦的每一個人的命運。這三位女性的命運,實際上是小鎮女性的縮影,更是當下女性在結構性問題上的困境,帶有一定的社會批判性,讓人想起前年的《不完美受害人》,這也是這部劇深刻之處。

  創新乏力成為共有問題

  從市場角度來看,近期懸疑劇扎堆出現,是平臺近年來在減量提質的大環境下的集體選擇。一方面各平台競相押寶懸疑劇並將其作為重要競爭舉措,這些作品無不是彙聚了演員、資金、劇作、編導等重要資源的頭部作品,屬於重磅武器;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在日趨內卷的懸疑劇賽道中,無不是拉開了架勢比拼創意,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單點或多點突破。從結果來看,這些作品基本都保持在懸疑劇的基本水準以上,但是依然體現出差距,水平參差不齊,也折射出當下懸疑劇的問題。

  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創新乏力。首先體現在敘事模式和人物關係套路化。

  比如對男性角色的敘事,在深入人物內心的同時,人物外在的家庭配置上大都安排了一個失敗的家庭。《黃雀》中郭鵬飛的妻子方慧,不安於列車員這樣的工作,非要和表姐去大城市做生意,最後在物欲橫流中與香港牙醫沆瀣一氣,依靠美容院洗錢暴富,實現了階級躍升,拋棄了看起來平庸失敗的郭鵬飛。《沙塵暴》裡的陳江河,長期與在省城的妻子分居,好幾個月見不到女兒,也是一個失敗的丈夫和父親。丁寶元因為被妻子設計陷害入獄,還被帶綠帽子,被獄友稱為“環保哥”。《棋士》裡崔業的妻子同樣嫌貧愛富與他離婚。似乎離婚成為懸疑劇男性的標配。

《沙塵暴》劇照

  而女性角色則多與孩子有關,而且幾乎都設置了孩子生病,需要女性犧牲甚至走向犯罪道路的設定。比如《沙塵暴》里,劉盈盈的女兒多多身患白血病,劉盈盈為了孩子與弟弟劉大志產生裂痕。而王良的母親“琴”之所以還能忍受丈夫和婆婆的毒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王良這個孩子,讓她還保留有一絲生存的慾望,最後她殺死丈夫一家,帶著王良逃出來。在《烏雲之上》中,白小惠之所以參與犯罪,就是為了救自己生病的女兒,這些人物設定讓人看了不免覺得眼熟,還容易弄混。

  創新乏力還體現在原創力不足,實際上是懸疑劇創意的一種衰竭和退化。

《棋士》海報

  《棋士》幾乎套用了經典美劇《絕命毒師》的框架,崔業與崔偉兩兄弟的關係是原作中男主角老白與連襟的翻版,崔業精於棋局與謀略對應的是老白的高超的毒品製作技術,而搭檔金夏生則是劇中的小混混小白。

  很難想像這種大面積的模仿借鑒發生在2025年的懸疑劇創作,如果買了版權改編那倒無可厚非,但是這樣的借鑒就說不過去了,這是創意和創作的懶惰,是在懸疑劇觀眾審美水準不斷進步下的創作者的自我退化。

  從整體上上,近期懸疑劇雖然數量眾多,題材內容不一,但是沒有真正的爆款出現,創新乏力創意不足,是最根本的原因,這也是全行業需要關注的問題。

  (作者系國家廣電總局發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來源:藝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