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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境於吾漸不佳,一生拗性舊秋崖。
笑人煮積何時熟,生啖青青竹一排。
——蘇轼《甘蔗》
又到了吃甘蔗的季節。秋末冬初,萬物始凋零,路邊的水果攤,甘蔗登場。
雖說在水果攤上販賣,但實際上甘蔗並不屬於水果,而是一種草本作物,與小麥、水稻同科,它是一年一收的作物。閩南甘蔗通常是在秋季進入成熟期,從農曆十月到次年三四月都可以嘗到這般甜蜜滋味。
關於甘蔗的起源目前還沒有定論,古人最早開始食用甘蔗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那時候稱為“柘”,而到了漢代才正式出現“蔗”字。戰國時期的《楚辭·招魂》以及《漢書·禮樂志·郊祀歌》等文獻中都有相關記載,當時甘蔗不僅用於咀嚼,還被加工成蔗漿。
明朝葯聖李時珍對甘蔗則有一番見解,《本草綱目》中寫道:“凡蔗榕漿飲固佳,又不若咀嚼之味永也”,將食用甘蔗的微妙之處表述得淋漓盡致。又說“蔗是脾之果。蔗漿甘寒,能瀉火熱。如煎煉成糖,則甘溫而助濕熱”。可見,甘蔗的藥用價值早被古人領略了。
福建省種蔗歷史悠久,在漢代就開始甘蔗製糖,至宋代已成為全國重要甘蔗產區之一,閩南地區是福建甘蔗的主要產地。
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中記載了,泉州土產有甘蔗。宋人李畋詩中也寫道“沃心甘蔗冷,燒眼刺桐繁”之句。宋代《本草圖經》說蔗“出於泉、漳者皮綠而甘”“因利較田倍,多奪五穀之地以植之”。到了明朝,龍溪、海澄兩縣種植尤多,出現“家家蔗煮糖”的盛況,蔗糖已成為閩南重要的對外貿易商品,以漳州、泉州兩府製糖最多。
話說回來,甘蔗不只能製糖,還可以用來釀酒。元朝航海家汪大淵所著的《島夷志略》中敘述琉球(即台灣地區)時,即有“煮海水為鹽、釀蔗漿為酒”等記載。
圖為番社采風圖-糖廍,糖廍即製糖的作坊。圖中可見漢人於糖廍內與周邊分工進行製糖工作,早期漢人移民在臺灣地區南部種蔗製糖,製糖工業都掌握在漢人手中。
閩南籍南宋士大夫林洪的《山家清供》里也提到一道“沆瀣漿”:將蘿蔔和甘蔗切塊,一同爛煮成汁,能潤肺生津、寧心安神。據說這是從宮廷裡流傳出來的飲品,是宋高宗的解暑湯,也是林洪雪夜裡的醒酒湯。
明末文人周亮工在《閩小記》中記載了一款獨特的梅花露兌酒方法——當時海澄人把甘蔗切成一段段,鋪陳在傳統蒸餾灶上的錫桶內,放上許多乾淨的鮮梅花,然後在灶內用小火慢慢蒸餾提純。
古人對於甘蔗的想像,顯然比我們多更多。
與秋冬上市的草莓、車厘子等水果相比,甘蔗顯得有點“土”,它“難以下嚥”,且啃起來費力,但這帶著堅硬外皮的甜,卻始終讓閩南人魂牽夢縈。
懂得吃甘蔗的人都知道要從甘蔗尾先吃。閩南有一句俗語叫作“倒食甘蔗節節甜”,從甘蔗尾端一節一節往下啃,會越來越甜。這是一種自然現象:在甘蔗生長過程中,糖分是通過光合作用生成的,並從頂部向下運輸和儲存。因此同一株甘蔗的頭尾甜度也有差異,越接近根部的地方,甜度就越高。
閩南人常常用“倒食甘蔗”來表示事情漸入佳境。沒錯,我們熟悉的成語“漸入佳境”,它的典故就與吃甘蔗有關。《晉書·顧愷之傳》中記載“愷之每食甘蔗,恆自尾至本,人或怪之。雲:漸入佳境。”,可見“倒食甘蔗”這種獨特的體驗感,連顧愷之也覺得印象深刻。
相似的俗語還有“甘蔗無雙頭甜”,不論是紅甘蔗或白甘蔗,頭尾的甜度總是不一致,讓吃的人難免會有一種“為什麼不是兩頭甜”的遺憾。這句俗語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表達的意思相同,說的是天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不能什麼好處都想佔。
吃甘蔗是一件很有趣味性的事。用牙齒把甘蔗皮撕下,咬著吃著,遇到節處就換邊啃,一下子又碰到節,吃的過程像是在和甘蔗對話一樣。
小時候吃甘蔗,我常常會吐槽:“這節好硬啊!”“怎麼這麼多節?”也不忘準確地往桶里吐甘蔗渣。吃甘蔗時,很難分心與他人交談,齜牙咧嘴的撕咬也絕不文雅。小孩子並沒有多少耐心,但一節甘蔗就能讓我靜靜地啃上大半天。
長大了以後,好像不太常見到有人賣一整根的甘蔗了,如今買甘蔗,通常都是削好皮切成小段,裝進塑膠袋或盒子裡。甘蔗汁倒比較常見,一到秋冬,街上隨處可見賣甘蔗汁的攤子,拿出一根新鮮甘蔗開榨,甘甜清爽。可以說,甘蔗汁在閩南人心中的地位,不亞於豆汁兒對於北京人的意義。
農曆十二月是甘蔗的最佳賞味期,“十二月甘蔗倒尾甜”,農曆十二月,整根甘蔗從頭到尾都甜,有時尾部還比頭部更甜,這句俗語也用來形容苦盡甘來。
普通話無法盡曲閩南人與甘蔗之間的甜膩關係,我腦海中關於甘蔗的諸般互動,是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學得的,是“甘蔗[kam¹ ʦia⁵]”教我的。
比如栽種甘蔗,除了用“種[ʦiəŋ³]”之外,我還從老人家口中,學到了另一個更貼切的動詞“插[ʦʰaʔ⁷]”。
可愛的熊貓也喜歡啃甘蔗
閩南語里,吃甘蔗用的動詞有很多,且描述得很細膩,比如“契[kʰue⁵]”,甘蔗皮、甘蔗肉用“契”才夠勁。“契”即啃,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下咬,多用於吃較硬的食物。
清脆的甘蔗肉啃入口中,當然要好好咀嚼,一個“哺[pɔ⁶]”字就讓人感受到汁液滿溢。沒有人會把甘蔗肉吞入肚中,吃甘蔗其實吃的是汁,所以要“呸[pʰui⁵]”甘蔗渣。甘蔗渣在閩南語里叫作“甘蔗粕”,“粕[[pʰoʔ⁷]”指渣滓。
無論是啃甘蔗、喝甘蔗汁都可以輕易感受到一股香香甜甜的濃郁,濃郁得由嘴邊沁入心裡。
有一句閩南俗語說“甘蔗粕,哺無汁”,意思是甘蔗渣嚼不出甘蔗汁來,指渣滓沒有什麼油水可榨取了,比如說人身上沒有錢,揩不到油或者沒有才學,問不到什麼東西時,都可以用它來揶揄對方。
不過甘蔗渣也不是完全無用,嚴利人先生在其著作《閩南習俗功夫茶》中就講述了用甘蔗渣充當爐火燒水來泡茶的雅趣,“甘蔗渣香甘,當爐火燒起水來泡茶,也特別清冽可口……”
買甘蔗時,老闆一般會幫忙處理好,這時候用到的動詞也不少。比如“剉[ʦʰo⁵]”,泛指砍,用刀、斧劈開,也可專指在甘蔗園收穫甘蔗時,自近根部處砍起。俗語說“剉甘蔗著節後手”,砍甘蔗時,要適當控制力度,以防剁到手,也喻指辦事要留有餘地,以便周旋、進退自如。
“截[ʦueʔ⁸]”“錾[ʦam⁴]”也相當於“砍”“切”,通常用在將甘蔗切成一段一段的,但“截”相對切得更為細緻些。
環切甘蔗的時候,則用“摧[ʦui²]”,它指以刀口與平面垂直的方式邊切邊繞圈,漸漸將東西切斷,一般用在切圓柱形的東西。
若是“破[pʰua⁵]”甘蔗,則有一種刀從中間俐落橫斷的力道, “破”即指用刀劈。
據說過去閩南人還會比賽“破甘蔗”,先稍稍立起甘蔗,對準蔗心,刀子俐落往下一劈,以剖開部分的長短分勝負。規則很簡單:只能豎劈,不能橫劈,劈下的甘蔗都歸自己所有。類似遊戲還有拔蔗須——兩個人分別握著甘蔗的雙頭,出力來拗彎,以折斷后的長短來分勝負。
去除甘蔗的外皮要用到“削[siaʔ⁷]”,削甘蔗有專門的甘蔗刀,可以把甘蔗削得皮薄肉厚。榨甘蔗汁則用“碶[kʰueʔ⁷]”,“碶”為假借字,現在的人多用“絞[ka³]”。
甘蔗的量詞也很多樣,單論根數,可以用“支[ki¹]”,成捆成束,用“把[pe³]”“捆[kʰun³]”,若是切成一段一段的,則說“節[ʦat⁷]”“目[ᵐbak⁸]”等。
在閩南,甘蔗有著美好的寓意,因此衍生了不少與甘蔗有關的傳統民俗。鄉村農家,房多門多,除了貼春聯外,房門兩側還要擱置兩株圈貼紅紙的連根甘蔗,意為“家門不倒,事事順利”,這個習俗被稱作“豎年”,又叫“長年蔗”或者“門蔗”。也有大人常常會在孩子睡覺的房門後放上幾株甘蔗,寓意祝願孩子過年“快快長高”。這種習俗的起源已經不可考。
1910年日本人小林裡平寫的《臺灣歲時記》裡面就有記載到特別的過年習俗——長年蔗
早年臺灣也有“長年蔗”習俗,據《臺灣歲時記》記載,在過年期間,臺灣人家家戶戶會在家門口直立懸掛一根甘蔗,白甘蔗、紅甘蔗都有,而且要連甘蔗葉、根都要留著,祈求新年所有要做的事都能像這根甘蔗一樣從頭到尾都順順利利。
在古代,人們將甘蔗作為祭品。晉代文學家盧諶所著的《祭法》裡有“冬祀用甘蔗”的說法,晉代醫學家范汪的《祠制》裡也有記載“孟春祠用甘蔗”。而每到正月初九,閩南人基本上都要拜天公,除了準備豐富的貢品外,有的地方還會用甘蔗拜謝天公。
傳說明朝時期,倭寇在福建一帶燒殺搶掠,鄉民們躲進甘蔗園裡,才逃得一劫。大家一致認為是天公相助,故在拜天公時不忘帶上甘蔗,以示感謝天公的救命之恩。以一對甘蔗拜天公也就象徵著感謝甘蔗叢林掩護之恩。
閩南還有“帶尾蔗”的婚俗,女孩子出嫁後首次回娘家,父母往往會送給她兩株用紅帶子綁住、連根帶尾的甘蔗,祝福新人愈來愈甜蜜。回到新房時,需將甘蔗放在婚床上或豎在房門后,寓意新婚夫妻相親相愛“有頭有尾,百年好合”。
舊時,人們在過年會吃甘蔗,閩南有的地區仍沿此俗,像是安溪、永春、德化等地,除夕那天晚上都要吃甘蔗,寓意“甜頭甜尾”。
過年一起吃甘蔗吧,讓我們從年頭甜到年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