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極簡之法,拉開我們與古老文本的距離
更新于:2025-04-05 23:48:50
大衛·田納特等主演的莎劇《麥克白》

◎包梓丹

近日,大衛·田納特等主演的莎士比亞戲劇《麥克白》的劇院現場版,登陸“北京人藝高清戲劇放映計劃”,在曹禺劇場進行放映。

該劇由麥克斯·韋伯斯特執導,2024年在倫敦丹瑪爾倉庫劇院上演。麥克斯·韋伯斯特執導過20余部劇場作品,其中有不少莎劇,包括《李爾王》《第十二夜》《亨利五世》等。他此前最著名的作品應該算是2023年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得了五項奧利弗獎和三項托尼獎。

這版《麥克白》演員陣容強大,大衛·田納特不用贅述,其主演的《好兆頭》《舞台劇》等劇集被全球觀眾熟知,他也是一名非常優秀和嫻熟的莎劇演員;飾演麥克白夫人的庫什·珍寶在《傲骨之戰》等劇集中有著非常出色的表現。

魅力來自敬畏感和超越性

《麥克白》實在是再經典不過的莎劇,無論是電影觀眾還是劇場觀眾對它都不陌生。比如賈斯汀·庫澤爾版的《麥克白》把故事放入廣闊的實景當中,喬爾·科恩版的《麥克白的悲劇》則希望以一種接近表現主義的方式,用強烈的光影對比訴說主人公內心的善惡掙扎,最終徹底轉向一種精神恐怖。

《麥克白》的故事之所以被反覆搬上舞台和銀幕,個人認為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宿命的悲劇令人著迷,觀眾可以看到主人公是如何一步步在他人對自己的預言中扭曲現實、作繭自縛、走向迷失,最終完成了自毀。麥克白固然是可恨的,也讓人意識到作惡的代價,但莎士比亞並沒有停留在人性批判的這個層面,而是實現了對渺小的人本身的超越,使之最終轉變為一種對超驗的敬畏。“舉頭三尺有神明”,《麥克白》既傳遞了一種普遍的價值,也暗示了一種有益的信仰,實現一種道德上的教化功能。

另一方面,《麥克白》作為一個古代故事,總是能和當下產生一些關聯,讓人對現代社會甚至更久之後的人類社會有所聯想。人只是一個媒介,用來連接時間中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只要人的本性是不變的、令人警醒的,時間便是永恆存在的,那麼一個古老的故事也就總是可以超越特定的年代,來到另一個時空與觀眾見面。

正因如此,《麥克白》被各國導演用各種語言反覆排演,仍然可以生發出各自不同的新闡釋。《麥克白》光是以劇院現場形式登陸影院都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比如波莉·芬得利版的現代戰爭版(皇家莎士比亞劇院,2018),魯弗斯·諾里斯的近科幻廢土版(英國國家劇院,2018)等等。從這些版本中可以看出,創作者非常希望讓莎士比亞的古老文本和當下乃至未來產生一些實實在在的關係,所以改編版本通常採用比較具體的舞美手段,使用一些當代觀眾非常容易識別的符號完成環境的建立,讓劇場成為現實生活的延伸而非任何程度上的逃避。

把屬於莎翁的還給莎翁

有趣的是,麥克斯·韋伯斯特的想法和上述幾位還不太一樣,他似乎有些抗拒具體的、能看出年代的語境,更希望把它做得抽象極簡。這一點從舞美上就能看得出來:舞臺只分為兩個區域,一塊是舞臺前方的正方形白色區域,一塊是後方被有機玻璃隔斷的區域;沒有任何固定的裝飾性元素,表演區域有時會出現匕首、劍或者高腳酒杯,但其形狀比較抽象,並非用於提示特定年代,而是為了顯示肉搏的殘酷和切身,或者象徵性地提示舞台氛圍。與之類似,演員的服裝也沒有特定的年代感,而是以黑白純色和線條感很強的裁剪突出身份和姿態。該劇演員的使用也非常精簡,除主角之外幾乎都是一人分飾多角,三個女巫的形象甚至被直接省略掉了,只用聲音替代。

觀眾入座時需佩戴耳機,環境音效以3D聲效的形式在耳機中播放,製造不安、恐怖的氛圍。現場觀眾從耳機中聽到的聲效也會混合到影像版的音軌中,形成影院5.1聲道的版本。這種手段其實與導演的前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脈相承,都是運用大量聲光手段強化現場效果,凸入觀眾席的舞臺也進一步提升了觀眾的臨場感。

應該說,通過極簡的方式,麥克斯·韋伯斯特一定程度上把屬於莎士比亞的還給了莎士比亞:盡量減少特定的觀點內涵,更加專注於文本的表達。也許對本劇的創作者來說,無論是人性的猙獰還是戰爭的殘酷,都不需要特定的指認手段了,世界的面目已經足夠直觀,觀眾需要的可能恰恰是和現實世界拉開一點距離。

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韋伯斯特完全剝離了自己的表達,它只是變得沒有那麼直白了,比如這一版《麥克白》演員的種族、性別和年齡都趨於多樣和平衡。與此同時,劇中並沒有避諱原作中任何具有歧視性色彩的表述,如麥克白對麥克白夫人說,“願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子,因為你的無畏的精神,只應該鑄造一些剛強的男性。”韋伯斯特顯然認為這些措辭理應被劇場觀眾作為一種歷史性的表述接納並加以評判。

傳遞而非轉化劇場能量

韋伯斯特版《麥克白》的劇院現場,可能是筆者近些年所見最為電影化的劇場作品。它已經不只是依附於劇場,從中能夠看出影像導演對這齣劇碼的想法——很有意地使用了廣角鏡頭對現場進行拍攝,當人物走到畫面邊緣的時候就會產生強烈的變形,成為瘋狂扭曲的內心世界的直觀表達;演員用很低的聲音進行表演,經常給人一種喃喃自語的感覺,他們能清楚地意識到攝影機的位置,幾乎不是在給現場觀眾表演,而是給距離很近的攝影機、也就是影像觀眾表演;劇場里的耳機體驗直接對應到影院中的5.1聲道,觀眾不僅是從前方,也從各個方向感受到女巫的存在……

所有這些都表明,“劇院現場”這一形式已經完全有能力發展到一個全新的階段,影像或者影院體驗本身將被逐漸賦予主體地位。

不過,這種發展多少給人帶來一些失落感,因為觀眾似乎沒有離劇場更近,反倒是遠了。某種程度上,筆者確實希望劇院現場這一形式能夠謹守“細細的紅線”,能夠讓觀眾用劇場的方式感知劇場,畢竟,劇場體驗的震撼主要就源於面前那群演員身上所爆發出的超越常人的能量,如何更好地傳遞而非轉化這種能量,才是真正的題中之義。

攝影/MarcBre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