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
但對“鬼神”的崇拜,自古有之。或因對自然的敬畏,或是對公平正義的渴望,也不乏迷昧朦胧的功利之心。如果單純從文化意義上看待,傳說中虛構的“陰曹地府”,倒像是中國人追緬先人、叩問生死的一座“記憶宮殿”。
而在重慶境內的長江三峽邊上,就有著一座千年“鬼城”。她是全中國唯一一處將“鬼怪文化”融入生活細節的地方,一座將“亡者靈魂”的想像熔煉為“主題公園”的2000年古城。
長江邊的豐都就如同清明
一面春日生機,一面追緬莊嚴。
圖/視覺中國
每到清明時節,城市變得人聲鼎沸,你會在這裡看到傳說中的“鬼神形象”招搖過市,魔幻與現實都會在此撕開一道裂縫。這裡就便是——
重慶豐都
江邊的小孩在春花中放風箏,山上的老人在吆喝著麻辣味“孟婆湯”,廟會張羅著“陰天子娶親”……這座被譽為“東方神曲之都”的長江古城,一面是“森羅幽冥世界”的莊嚴壁壘,一面是春日生機盎然的自由流淌。
當塵世的“牛馬”遇上豐都的“牛馬”。
圖/視覺中國
豐都的魔幻,猶如長江在此驟然轉折的45°急彎,險灘與生機交織,勾勒出“陰陽交錯”的神秘圖景,生死文化在此積澱數千年,在每一個清明時節里,綻放出最為鮮活與生動的詮釋。
不如讓我們放下傲慢與偏見,擱置迷信與蒙昧,去看一看一座文化意義上的“鬼城”,到底是什麼樣子。
一座兩千年的“傳說主題公園”,會是什麼樣呢?
攝影/游力克
最專業的“清明主題公園”
如何在長江漩渦裡誕生?
從重慶北站乘坐高鐵向東出發,只需一個小時,你便可以抵達這個位於長江三峽腹地的古城。出站的鑼鼓方陣的強弱起伏,會瞬間讓你感覺心跳的節奏被這座“東方神曲之都”牽走……
四月的豐都,香火與電子屏的光影交織成迷離的幻境,這是一年一度的“豐都廟會”。在這場國家級非遺廟會上,演員飾演的各路“鬼神”組成了龐大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游遍了整個豐都。
豐都廟會每年清明時節如期而至,盛大而有趣。
攝影/李彬
城區的主幹道兩邊,人們像春筍般冒了出來,將遊行隊伍圍個水泄不通。有打“馬馬駕”的父子,有鑽行道樹的小夥,更多的是一條條高舉手機的手臂……盛大的祈福後,花車巡遊如約而至,“白鹿夜鳴”、“二仙飛升”、“神鳥高飛”、“彼岸花開”、“九龍捧聖”、“孟婆忘憂”,每一輛花車都具有唯美的豐都符號。
觀眾與演員,共同構成這場千年傳統的想像力集合。
圖/視覺中國
而在城后的名山之上,晨霧未散,青石板路上早已擠滿裹著羽絨服的遊客,鑼鼓聲此起彼伏。飾演“黑無常”的演員手持“掃碼捐功德”的牌子穿梭人群,“孟婆湯”攤前掛著“微辣、中辣、特辣”的招牌——這座千年“鬼城”,在二維碼與香灰的碰撞中,將生死的叩問演繹成一場戲謔而虔誠的狂歡。
“傳說文化”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祈願。
攝影/李彬
豐都廟會來源於“鬼城”香會,這種香會伴隨“鬼城文化”的發展歷史延續至今。傳說中,廟會的舉辦是為了紀念“陰天子”和“天子娘娘”的結婚紀念日。每年農曆三月初三,全球華人湧入這座依江而立的古城,祭拜、遊逛、探尋生死哲思。
“陰天子”是豐都傳說的代表
廟會展現的大婚場面震撼而唯美。
攝影/李彬
那麼,小城豐都為什麼會被認知為傳說中的“鬼城”呢?傳說中自漢代開始,陰長生、王方平兩位方士在這座名山修仙悟道,隨之名山成為各路宗教傳經佈道、爭修廟宇樓觀的風水寶地,在各種訛傳之下,“陰王修道之處”逐漸被重新構建為一個號稱“陰曹地府”的建築體系,吸引眾多的人來此朝山進香,成為民俗活動的中心,距今已有1900多年歷史。
設計/張琪
從“平都”到“豐都”,再到“酆都”,這座長江古城,與“鬼神”的關係越來越緊密。但各路宗教在此也碰撞出奇異的和諧:道教視豐都為洞天福地,佛教則誕生“地藏渡魂”之說,儒家文化亦悄然生長。名山建築群仿若“陰司”主題公園,“奈何橋”、“鬼門關”前,遊客嬉笑著拍照,卻又在“天子殿”前鄭重叩首。這片儒釋道融合興盛之地信仰的共振,在戲謔與敬畏間微妙平衡。
“鬼神文化”不應被害怕,
豐都人把其當做警醒與敬仰。
攝影/王棟
傳說的迷霧逐漸消散,現實的山水則矗立奔湧。讓我們站在地理視角再一次俯瞰豐都,小城依江而立,扼守三峽門戶,是古代巴國東部的交通要沖,並因著長江航運而興盛發達,曾為巴國重要據點,因此也被稱為“巴子別都”。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其著作《水經注》中便有所記載,在道教的傳說中,這裡更是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
豐都位於重慶市內的長江畔
從重慶主城區出發, 高鐵一小時可達。
製圖/周晉宇
蜿蜒曲折的長江也以大自然的偉力予以庇佑,於此地切割出一道地理上的,也是人文上的奇觀:青牛山懸崖處,36枚鑄鐵環複刻古船工拴纜繩的印跡,直徑18釐米的孔洞曾是船夫們的“生命線”。老船工回憶:“行至豐都必先祭‘鬼神’,再敬自己。”江霧瀰漫時,鎮江王爺的石刻浮雕若隱若現,與湍急漩渦共守峽江兇險。
長江奔流不息,以漩渦與險灘警示生死無常。豐都人坦然接納這種矛盾:他們為“亡魂”建起樂園,將恐懼化為慶典,最終以一種可見的方式給我們留下了體會前人的敬畏與艱辛的機會。
長江三峽的蓄水,讓豐都城區換了個位置
但換不掉這裡對“生死”的千年叩問。
攝影/游力克
千年躉船與電子功德箱共存
古跡里的賽博祭拜與麻辣人生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豐都的清明時節確實在下雨,但行人的臉上卻很有可能充滿了各種問號:為什麼廟會遊行的最後一個方陣是“麻辣雞方陣”?“鬼城”中的“孟婆湯”又為什麼有辣味?
豐都的氣質,就藏在山水吃喝的活色生香之中
攝影/王棟
其實在豐都,生與死的對話從未停歇。要追究答案,可能要從這群“尊重生死,麻辣人生”的豐都人說起。
兩千年前,杜家壩漢墓的陶俑手中被刻上竹簡《受役簿》,記錄“地府”勞役清單,古人用這種方式類比“陰間公務員”的工作。如今,景區裡的“黑無常”演員舉著自拍桿,和遊客嬉笑合影,竹簡變成電子屏上的“冥府KPI”。生死之事,從敬畏到互動,始終是豐都人生活的一部分。
在豐都,你或許轉個彎就能見到熟知的神話人物
“迎福、驅邪”的“鍾馗”就是其中之一。
攝影/董超
“天子殿”外,年邁的婆婆正邊疊著金元寶,邊用含混不清的川劇腔調教孫女唱著本地的童謠:“天子殿前曬功德,奈何橋頭數花瓣”。而與初春氣息一樣迷蒙而濃郁的,是玉皇殿外小吃攤上的艾草青團,香氣四溢,老闆打趣道:“怕是連‘玉帝’也難以抵擋這人間清明的誘惑哟”。山腳飄來糊辣殼小面的焦香,辣椒在鐵鍋中煸至焦黑,搭配陰長生“煉丹失敗”發明的仙家豆腐乳,與當地名菜麻辣雞一起,成了遊客爭搶的“豐都伴手禮”。
一座地處重慶的城市,自然離不開對好(hào)吃的追尋
蹄花湯、糊辣殼、麻辣雞,從“仙家”到“地府”沒人不愛。
攝影/游力克
明清時期,“奈何橋”的三層台階象徵“天地人三界”,橋下放生烏龜是為“代受地獄苦”,這種“賽博替身”的概念延續到了現在:攤販叫賣“幽冥護照”,蓋章隊伍蜿蜒至街角;戲臺上下,觀眾與“陰天子”同場飆戲;電子功德箱,掃碼捐款的提示音替代了往日的禱告呢喃;年輕人舉著判官筆U盤自拍,朋友圈配文“穿過所謂的‘地府’建築,出口竟是一樹垂絲海棠”。
攝影/游力克
文創店裡,“孟婆湯”咖啡拉花上撒著辣椒粉,月銷兩萬單的“黑白無常”鑰匙扣,成了城市青年的玄學護身符……千年信條“事死如事生”,在豐都人眼中早已褪去沉重,反而成了賽博時代的冒險遊戲。
敬畏傳統,與時俱進,是豐都人的“生死辯證法”。
左圖攝影/游力克 右圖攝影/董超
豐都人千百年構建起的生死辯證法,也藏在這樣一組數據里:豐都每十萬人中有10.2位百歲老人,處於全國領先水準;阿茲海默症發病率比鄰縣低9.3%——“見慣了度亡儀典,生死反倒通透。”
碼頭邊,裝卸臍橙的豐都老漢叼着煙笑道:“過‘奈何橋’就像‘梭攤攤’(川渝方言,滑滑梯),活人哪能被死人嚇倒?”茶館里,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功德簿’上的善行,比‘刀山油鍋’管用!”——這些市井智慧,裹著辣椒味與茶香,藏在這些龍門陣里,成了最樸素的“長壽經”。
豐都人,把每一天都過得很通透。
攝影/游力克
清明,如何與彼岸溫柔相處?
長江從不回答哲學命題,在豐都,清明的意義更加具象:是青團里的艾草香,是麻辣雞嗆出的眼淚,是古柏上的電子祈福燈。豐都人把“幽冥”煉成童話,將古老傳說融入竹簡、石刻、二維碼的漩渦,濺起屬於這個時代的奇幻浪花——正如江邊千年擺渡的躉船,載著臍橙與“魂靈”,在生與死的江面上,從容地漂向下一個春天。
攝影/游力克
這座古城早已參透:將每個清明過成春意盎然的慶典,才是對生命最莊重的祭拜。這裡的終極啟示,或許就藏在天子殿的一副舊楹聯里:
“任爾蓋世姦雄到此亦應喪膽,憑他騙天手段入門再難欺心。”
而殿外的長江,依舊浩浩蕩蕩,不問鬼神。
來來去去,清明思惘
長江浩蕩,而江城依舊。
攝影/游力克
文 | 陳公清
編輯 | 何如卿
策劃、審稿 | 歐寒天
圖片編輯 | 王家樂
封圖 | 視覺中國
首圖 | 李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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