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建築界“諾獎” 他用建築書寫詩和遠方
更新于:2025-03-26 04:54:27

  成都玉林,這個當地人普遍認為最具煙火氣的老社區,因“白夜”“小酒館”等文藝地標,以及歌曲《成都》火遍大江南北。新晉“普利茲克建築獎”得主劉家琨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就藏身於此。

  劉家琨的事務所位於一個8層居民樓的6層,臨近飯點,濃郁的火鍋味時不時從街道飄進社區。

  記者:以前你搬來的時候是什麼樣?

  劉家琨:以前搬來的時候這條路還是土路,現在變成了網紅路。我覺得是因為尺度。很多城市的街道只有道、街、路,有些連街都沒有,更別說巷子。而這個地方,外邊有道、路、街、巷,就像毛細血管一樣。在這種街和巷裡,很多事情才能發生。這都是真實的居民點,它是成都市日常煙火的原真標本。

  劉家琨摘下的普利茲克建築獎,是全球建築界最高榮譽,被譽為建築界的“諾貝爾獎”。劉家琨是普利茲克建築獎的第54位獲得者,也是繼王澍之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中國建築師。2025年度普利茲克建築獎評審辭中有這樣一段話:面對快速演變的社會和環境挑戰,全球建築界正在苦苦尋求著應對舉措,劉家琨給出了令人信服的解答,他的答案頌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也彰顯著他們的集體身份認同和精神追求。

  劉家琨:我覺得我沒有刻意追求樸素,我還是比較關注專案的精神層面。鹿野苑博物館,我就覺得它是一首詩;西村大院就是社會學;胡慧姍紀念館,我覺得是一滴眼淚。樸素只是最終呈現的美學表像,樸素還是有很多技巧在裡邊的,並非高屋建瓴的一個理論,而是蛤蟆功,我得把它幹出來,而且要達到我追求的水準。

  坐落於成都市青羊區的西村大院是劉家琨的代表作之一。這是一座融合了體育、文化、商業等多元功能的建築綜合體,從外觀上看,西村大院是一座五層環形建築,有一大兩小共三個球場,通過4個過街樓式的入口和北面跑道的架空柱廊連通內外,呈現出一種既圍合又開放的狀態。

  西村大院獨特的設計,使其成了市民的共享空間。散步的老人、打卡的網紅、踢球的小孩……在這裡,不同年齡、不同職業的人們相聚在一起,運動、休閒、交流,形成了濃厚的社區氛圍,它就像一個“市井烏托邦”,讓人們在繁忙的都市生活中找到一片屬於自己的樂土。

  記者:在設計的時候,要把誰的利益考慮進來?

  劉家琨:建築就是為了人的。為什麼蓋這個房子?就是因為人需要。在這麼做的時候,我也想了很多。我的做法好像是不符合一般的商場的做法。如果人愛去,一切才會發生。

  建築為人的理念,是劉家琨在他40多年的職業生涯里一點一點感悟到的。幾天前,西藏那曲的一位朋友專程到成都來拜訪他,並送給他一份特殊的禮物。

  劉家琨:他千里迢迢給我帶來了他從檔案館影印的設計製圖。

  1984年,當時在成都市建築設計院工作的劉家琨,自願短期外派到了位於世界屋脊之上的西藏那曲,參與援建西藏的43項基礎設施工程之一——那曲市群眾藝術館。遺憾的是,他未曾真正親眼見到建築落成。

  劉家琨:過了幾年,當年第一任群藝館的館長嘉措給我寫信,開始說了一些挺好的,後面半段把我罵了一通,說有很多缺點。我們想像的群眾藝術館,就要這一個健身房、那一個舞蹈室。後來,他們又跟我說那個地方用起來了,裡面都是羊。

  劉家琨:我覺得也挺好,因為草原上風太大了,人雖然不到房間里跳舞,羊到那個院子里避風,也是挺重要的。我就知道這麼設計是不行的,一定要了解當地人的生活和行為模式,他們心裡在想什麼,這是對我影響很大的一個啟迪。

  從那曲市群眾藝術館到西村大院,劉家琨的建築設計之路看似循序漸進,實則卻是一個“半路回家”的故事。1956年,劉家琨出生於成都,他的親屬幾乎都是醫務工作者,然而,他本人卻對繪畫和寫作有著濃厚興趣。1978年恢復高考後,劉家琨被重慶建築工程學院錄取,對他而言,成為一名建築師更像是一場意外。

  畢業後,劉家琨被分配到成都市建築設計研究院工作,他白天幹建築設計,晚上則是作家,全神貫注於文學創作。1984年,他的小說《高地》被收錄進《四川文學》,在當時的文學圈引起了一定關注。他的心思遊離在建築領域之外,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自我探索。

  劉家琨:到1993年的時候就想改行了,乾脆不要做建築了,也許可以職業寫作,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同學湯樺在上海美術館辦了個個展,邀請我們去。我在那個展覽上看見建築可以呈現某種精神性,可以做得很有意思,這個事情就擊中了我。

  劉家琨對建築的激情,在那一刻突然被喚醒。

  劉家琨:在那個展覽結束以後,我的知覺好像就被打開了,我到處看鄉村裡邊的那些房子,特別有意思。有時候會有說不清楚的狀態,其實這個問題無數人都問過我,後來我想了一句話,生命會自己找到方向。

  劉家琨重新審視建築,決心回歸建築領域。隨他漂泊了十幾年的職業種子也終於在此刻落地發芽。20世紀90年代,以畫家羅中立、何多苓的工作室為開端,劉家琨開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築實踐。這種實踐是在農村開始的,為節約成本,劉家琨決定由當地農民兄弟來施工。

  為了避免大片牆面抹灰不平整,劉家琨乾脆讓工人用亂抹掩蓋瑕疵,並規定抹平拿不到工錢,最終效果竟取得了始料未及的藝術美感。劉家琨將其總結為一個詞,“低技策略”,也就是以低造價和低技術手段營造高度的藝術品質。

  1999年,劉家琨在成都成立了家琨建築設計事務所。回歸或許源於一瞬間的喚醒,但要將這份覺醒轉化為圖紙上的每一根線條、工地上的每一處細節,則需要經歷無數個日夜的沉澱和堅守。事務所一共20多個人,大多是年輕人,在科技手段日新月異的時代,劉家琨始終堅持做實體模型。

  記者:現在我們的科技都是朝這個方向發展,你為什麼不順應這個潮流?

  劉家琨:我並不排斥,但是它確有不能觸及的地方,因為圖像容易騙人,容易騙到自己。關係在電腦上是看不見的,因為它是被壓平了的一個平面,你永遠看見的是在一個壓平了的平面上呈現出來的一個虛擬三維。缺一步就少一些感知力,有些事情別人看不見,但是自己心裡能看見。

  職業生涯里,劉家琨和他的團隊在全國各地打造出三十多個專案,涵蓋了學術和文化機構、城市空間、商業建築和城市規劃。

  委託劉家琨來設計西村大院的,是他相熟20多年的好友杜堅。這塊性質為社區體育用地的70畝土地,是周邊2800畝開發用地的配套。西村大院的建築主體結構是用當地盛產的竹子作為範本來澆築清水混凝土,不加任何粉飾的多孔磚直接砌築外牆,連外廊的欄杆都是混凝土欄板裡直接抽出的鋼筋,以至於在它開放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附近居民仍然認為它是座尚未完工的“爛尾樓”。

  劉家琨:如果你的美學過於強悍,你的造型或者材料語言又帶有拒絕性,那人去了感覺自己渺小、多餘。但如果有容讓性,讓人輕鬆自在。包括新舊問題,如果很新穎、很嶄新的這麼大一個東西,人會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如果讓它比較樸實,甚至有點舊,舊就是和時間融合在一起,所以我覺得建築有它的無聲的語言。

  屋頂跑道再加上空地中心架高起來的二層跑道,形成了長達1.6公里的慢跑系統,連同球場和綠地,構成了可供市民休憩與活動的巨型場地。西村大院裡還有大大小小、種滿竹子的院子、廊道,供人跳廣場舞、打麻將、吃火鍋。

  竹下生活是四川人的記憶,劉家琨將國人的一個共同記憶,搬到了西村大院的天臺上。再生磚來自“災難”,是劉家琨在汶川地震后一個月自主研發的,利用破碎的廢墟作為重建災區的材料。

  “再生磚”承載著災難的記憶,也見證著從廢墟中崛起的力量。在四川安仁建川博物館的小樹林裡,有一座胡慧姍紀念館,是劉家琨為紀念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難的15歲女孩胡慧姍而建的。

  胡慧姍紀念館以地震災區最常見的坡頂救災帳篷作為原型,外部紅磚鋪地,牆面採用民間最常用的抹灰砂漿;內牆刷成粉紅色,牆上陳列胡慧姍短促一生中留下的少許紀念品:照片、書包、筆記本、乳牙、臍帶等。參觀者不能進入房間,可以透過一個反裝的貓眼,窺見女孩短促的一生。

  劉家琨:如果我用再生磚蓋胡慧姍紀念館,這個紀念館就會變成我個人的一個樣板房。後來我體悟到,當你剔除掉自我表現的時候,那其實是更大的力量,別人就可以沒有障礙地擁抱這件事情,就是為了一個最普通的小女孩蓋一個小紀念館,那就是給她的一個少女的天堂。後來它變成一個廣為流傳的事情,那不是我的本意,也許這件事也擊中了其他人。

  近年來,劉家琨一半的專案都在四川省外,但如果不是出去看專案施工、參加圈裡的文化活動,他大部分的時間仍然在成都待著,在玉林的辦公室里畫圖,和藝術圈、文學圈的老友約火鍋局。

  記者:你做設計做了這麼多年,建築設計師跟這個社會的發展、時代的前進什麼關係?

  劉家琨:緊密相關的,因為建築就是社會的合力的呈現。如果社會的基本支撐不一樣,做出來的東西肯定也就不一樣,所以說它可以書寫和凝固這個時代。比如我現在做的東西要是不改它,過一百年,你會看到那個時候的很多狀態。

  記者丨董倩

來源:央視新聞用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