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株洲日報
王 褝
浙江鄞縣(今寧波鄞州區)人謝允文在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前後曾擔任衡州府通判一職數年。康熙三十六年(1697)秋冬間,謝允文以陪祭官身份,隨同朝廷欽差、詹事府少詹事巢可托前往炎陵告靖邊軍功祭。
在祀畢返還衡州城的第二天,謝允文遂又陪同巢可托遊覽了衡州名勝石鼓山,拜謁七賢祠,瞻仰武侯像,並一路漫步合江亭,遠眺回雁峰。是日“夜央月上”時分,在返回府衙途中,謝允文獨自靜坐在蕩漾於蒸湘河上的官船篷窗裡,根據個人親歷寫下了這篇《陪祀炎陵紀略》(以下簡稱《紀略》)。
這篇珍貴的文獻,為我們詳細記述了三百多年前那場皇家祭祀的緣由、路線、儀程、交通以及諸多生動細節,如同一張張歷史的“快照”,是研究清早期炎帝陵御祭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資料,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祭祀的緣由
明清兩代,朝廷派遣官員祭祀炎帝陵,往往帶有明確的政治意圖。常見的祭祀類型有四種:一是新皇即位的“告即位祀”;二是為先帝配享圜丘、皇帝或皇太后壽誕、冊立太子或皇后等舉行的“告萬壽封典祀”;三是為平定邊疆或地方叛亂、鞏固疆域而舉行的“告靖邊軍功祀”;四是在特殊災異年份舉行的“祛災祈福祀”。
謝允文在《紀略》開篇便點明:“今上親率六師克剿葛爾旦,凱旋告廟,遂遣臣行報功之典於歷代帝王陵寢。”這清晰地指出了康熙三十六年(1697)這次祭祀的性質。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地處準噶爾地區的噶爾丹部在沙俄的挑唆和指使下,將侵略矛頭指向了喀爾喀蒙古部落,突然對其實施偷襲,使得喀爾喀蒙古腹背受敵,被迫南遁。為此,康熙皇帝三次御駕親征,最終於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月徹底平定了噶爾丹叛亂,收復了漠北喀爾喀蒙古地區。為慶祝這一重大勝利,康熙帝於當年秋冬特遣滿洲正藍旗人、時任詹事府少詹事巢可托前往酃縣(今炎陵縣)炎帝陵致祭。因此,這次活動屬於典型的“告靖邊軍功祀”。
●從衡州到炎陵
《紀略》詳細記錄了祭祀隊伍從衡州府城到炎帝陵的行程,全程歷時四天,約二百五十裡。
第一天(農曆九月二十六日):“漏未盡十刻”(淩晨三點左右),隊伍從衡州府衙出發,出東門朝陽門,渡過湘江,經露白、泉溪(今衡南泉溪鎮),翻越愁思嶺,於“黃昏”(傍晚)時分抵達接官亭夜宿。行程約50裡。
第二天(九月二十七日):早晨從接官亭啟程,經黃田鋪、九岡嶺(均屬原衡陽縣,今衡南縣),過長衝(時屬衡山縣)、潭湖司,進入安仁縣境,經潭湖鋪,最終抵達安仁縣城,用晚餐并住宿。行程約45里。
第三天(9月28):“雞鳴時分”,隊伍從安仁縣城出發,經鳳岡橋、寶塔嶺、熊峽灣,艱難翻越大石嶺,再經三口鋪,抵達“張家坪”用午餐。下午繼續行進數十里,於“日暆”(太陽西斜)時分,抵達“仙山”一帶(推測為今安仁縣中洞段家祠附近)住宿。因需趕路,當天行程長達90餘里。
第四天(九月二十九日):清晨出發,穿過山林,翻越大風嶺(又名順風嶺),進入酃縣(今炎陵縣)境內。隨後,隊伍“潆旋而度嶠頭嶺”,渡過洣水,於當天“日入三商”(黃昏)時分抵達目的地——炎帝陵所在的康樂鄉。行程約50餘里。
《紀略》還透露了行程安排的考量。如從衡州、安仁縣城出發選擇淩晨,因沿途相對安全;而從接官亭、仙山出發則選擇天亮后,因即將進入人煙稀少的山林地帶,尤其安仁仙山至酃縣嶠頭渡一帶,“路無人煙,郵傳者畏虎”,路途艱險。
●祭祀大典與歸途
隊伍於九月二十九日抵達康樂鄉,九月三十日的主要活動是“瞻陵習儀”,即熟悉祭祀流程、檢查準備工作,並稍作休整。
正式的祭祀大典定於農曆十月初一拂曉開始。儀式結束後,已近中午,祭官們更換衣冠,撤去儀仗(“易衣冠”“撤騶從”)。用過午餐后,來自衡州的主、陪祭官與酃縣當地的陪祭官便開始踏上歸途。
根據《紀略》所述“計程車五百,計日一旬”,整個祭祀活動(從衡州出發至返回衡州)前後共歷時十天,往返總里程約五百里。返程耗時五天。
●《紀略》中的祭祀細節
謝允文的記述,為我們揭示了清早期炎帝陵祭祀的諸多細節:
祭祀日期的選擇:古代祭祀的具體日期往往記載闕如。但《紀略》明確記載康熙三十六年的祭祀大典在農曆十月初一舉行。十月初一是中國傳統的“寒衣節”,亦稱“祭祖節”,是三大祭祀節日之一。這天被視為入冬之始,民間有為先人送寒衣、祭祀的習俗。結合其他零星記載(如雍正、乾隆年間告配享圜丘禮成的祭祀,時間推算可能落在清明或中元節前後),可以推斷,明清時期官方的重大祭陵活動,很可能有意選擇在清明、中元、寒衣節這些重要的傳統祭祀節點舉行,這既符合民間習俗,也體現了官方禮制的考量。
祭官的齋戒:古代重大祭祀前,官員需進行“齋戒”,即沐浴更衣、清心寡欲以示虔誠。齋戒分“致齋”(內宿三日,集中精神)和“散齋”(外宿七日,停止娛樂、禁絕弔唁)。忌口方面主要是禁食蔥、蒜、韭以及牛羊肉等有辛味、膻味的食物,以防穢氣褻瀆神靈。但《紀略》中提到,祭官們抵達安仁縣城當晚(離正式祭典不足四日),參加了官方宴請,席間“酒闌燈炧,追講往事”,似乎並未嚴格遵守齋戒期間禁酒的要求,甚至可能食用了葷腥。這反映了禮儀規定與實際操作之間可能存在的差異。
交通工具:從京城來的欽差及隨員(包括負責翻譯滿漢文書的筆帖式)抵達衡州,主要依靠水路,經京杭運河、長江、洞庭湖、湘江,乘坐官船。抵達衡州後,改為陸路前往炎陵。高級官員如欽差巢可托(正四品)、陪祀官謝允文(從五品)乘坐官轎(“輿”),需配備多組轎夫輪換。其他較低級別的陪祭官員(如耒陽、常寧、安仁等縣的教諭或訓導)和筆帖式等隨員則主要騎馬。祭祀結束后,從炎帝陵返回至洣水邊的嶠頭渡(今斜瀨渡附近),則改乘一種裝飾精美的官船(“畫舫”),順流而下約三十里,再登岸換乘轎、馬返回。這既節省時間,也減少了人力消耗。
途經縣城:由於清代衡陽縣、清泉縣(後設)的縣衙均設在衡州府城內,祭祀隊伍從衡州府到炎帝陵,陸路經過的唯一縣城是安仁縣城。隊伍抵達酃縣境內后,通常直接南下至炎帝陵所在的康樂鄉,一般不繞道經過當時的酃縣縣城。祭祀完畢后,若無他事,也多直接原路返回。
祭後彙報:祭祀完成後,主祭官需返回京城向皇帝和禮部彙報情況。謝允文稱讚巢可托的彙報文書不僅恪守“朝廷典故”,還能“延訪人物山川,考證古今事變”,體現了其深厚的學養和務實的態度。巢可托在祭祀期間還留下了《丁醜奉命至炎陵》《大祀禮成》等詩篇,被謝允文譽為“鴻篇傑句”。當然,最令謝允文感到榮幸的是,巢可托在給皇帝的奏報結尾處,按慣例將他的名字列上(“列名簡末”),這在當時被視為極大的“榮寵”。
謝允文的《陪祀炎陵紀略》,以親歷者的視角,為我們保存了清代康熙年間一次完整的炎帝陵御祭活動的生動記錄。從祭祀緣起、具體日期、繁瑣儀程,到官員的行程、交通、食宿,乃至沿途風物和官場細節,無不纖毫畢現。
這篇三百多年前的珍貴文獻,不僅是研究炎帝陵祭祀史、清代禮儀制度史的重要依據,也為我們今天傳承和弘揚神農文化、講好株洲地方歷史故事,提供了豐富而鮮活的素材。其蘊含的深厚歷史文化資訊,值得我們進一步挖掘與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