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霞/文 當大西洋的潮水在晨昏線退卻,聖蜜雪兒山便從流沙與霧靄中浮現,這座懸於諾曼第海岸的花崗岩孤島既是修道院,也是堡壘;既是朝聖地,也是迷局。雨果說,聖蜜雪兒山對於法國如同金字塔對於埃及一樣重要。西元708年的某個寒夜,紅衣主教奧貝夢見大天使蜜雪兒持劍立於礁岩之上,劍鋒所指泛起金色漣漪。潮水如祈禱聲湧來,自此,一座為天使而築的小教堂破土而出。十二個世紀過去,這座最初的石砌聖所成為信仰的殿堂。漲潮時,海水如銀蛇繞山,汪洋環伺,孤島孑立;退潮時,流沙與貝類裸露,堤道如史詩書頁被潮汐日夜翻閱。
聖蜜雪兒山(歐陽霞 攝 )
羅曼與哥特的垂直敘事
晨光中聖蜜雪兒山的花崗岩城牆泛起青銅色光澤,我赤足踩過流沙,一隻貝殼碎片刺入了我的腳掌,未及疼痛,沙粒就迅速將傷口掩埋了。
這座垂直疊砌的神權迷宮,是建築史的悖論,地下墓室的羅曼式拱頂以萬噸花崗岩鎮壓地心引力,七道穹隆如巨獸肋骨撐起大殿;而高處的哥特式祭壇卻輕盈若翼,纖柱托起頁岩穹頂,回廊不設祈禱室,唯留空靈。我的指尖撫過“奇跡大廳”的碳化橡木梁,焦痕紋路好像突然甦醒:1204年法蘭西烈焰焚城之夜,修士們用葡萄酒浸濕麻布捂住口鼻,將《聖經》藏進釀酒桶。而今,遊客的咖啡杯沿仍沾著舊日煙塵,與山上麵包房飄來的可頌甜香糾纏在了一起。
1417年,英法百年戰爭烽火正熾,119名法國騎士被圍困於此,他們以花崗岩為盾,用24年對抗英軍箭雨,北牆箭孔至今滲出硫磺氣息,像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戴貝雷帽的老者倚牆而立,他的望遠鏡鏡片上倒映著對岸的英國海岸線。“潮汐漲落八百回,仇恨早被稀釋成鹽,”他低語,“但岩石記得每一支箭的來路。”
光的囚牢與天使的慈悲
正午時分,我蜷坐在修道院迴廊的陰影里,羅曼式連拱柱廊將陽光切割成菱形囚籠,一隻迷路的白鴿撞上彩窗,聖蜜雪兒持矛的投影頓時碎裂成馬賽克。穿灰袍的修士走過中庭,羊皮卷上的拉丁文隨衣袂翻飛:“我們建造尖頂不是為了接近上帝,而是為了囚禁光。”
我繼續沿著小路向山上走,腳下的石板已被磨出釉質般的光澤,青藤爬滿石壁,藤蔓糾纏著1175年石匠刻下的鳶尾花紋,與1944年炮彈留下的焦痕達成詭異的和解。
在修道院迴廊的雕塑群中,石像凝固著神蹟與傳說。摩西衣褶與潮汐同頻,獅鷲利爪嵌入岩壁,刻滿《啟示錄》的隱喻。最震撼的是西立面的末日審判浮雕,大天使蜜雪兒展翼護住孕婦,腳下踩著潰逃的英軍幻影。傳說百年戰爭期間,他屢次顯靈拯救朝聖者,箭矢在觸及婦孺之前皆化為羽毛。天使的號角裂成兩半,一半沉入了大西洋底,另一半懸在了禮品店的鑰匙扣上。
聖蜜雪兒大教堂(曹詩嘉 攝)
潮汐棋局與燭火不息
暮色逼近時,潮水開始吞噬堤道,浪尖托起十五世紀的沉船殘骸。我倚在西塔樓雉堞邊,看到1789年革命者刻下的銘文:“自由、平等、博愛”。法國大革命期間,修道院淪為監獄,修士密室成了關押反對黨的囚室。鐵窗外的海鷗啼叫,與昔日誦經聲在石壁共振,像跨越時空的回聲。
晚禱鐘聲第七次敲響時,聖安妮禮拜堂的三棱鏡裝置驟然甦醒。一位修女手持長引火柴,火苗沿著1345年鑄造的傳火銅管遊走,點燃了七支銅燭台。刹那間,七百年前設計的折射光路復活,整個祭壇化作鑽石熔爐。她轉身時,刺繡的頭巾邊緣掠過我的肩膀,科唐坦半島的薰衣草碎屑簌簌落下。“光路設計於瘟疫年代,”她的低語混著燭煙,“當時人們相信純凈的光可以殺死黑死病菌。”
燭台前的修女(歐陽霞 攝)
山腳下的潮汐市集在鹹澀海風中甦醒,我意外闖入一處大排檔,銀髮主廚手中的牡蠣刀柄鑲嵌諾曼底母貝,他將海鹽焦糖鵝肝切成蟬翼薄片,鋪在浸過蘋果白蘭地的蘇打餅乾上,鄰桌漁夫正用銀勺舀起奶油貽貝湯。然而,這僅僅是法國旅遊區的大排檔。
我凝視主廚修剪餐巾的姿勢,亞麻布在他指間翻折成百合花,與修道院彩窗上的鳶尾紋章遙相呼應。“1693年,路易十四的軍隊圍攻此地時,”他忽然開口,“火槍手們在戰壕里用同樣的手法疊餐巾。”歷史的血腥與法式的優雅,在這裡達成了荒誕的和解。
引力算術與星軌傷口
子夜時分,我進入修士地窖。陳年白蘭地的酸腐中浮著中世紀藥草師的亡靈。石壁赭石繪製的潮汐演算圖如血管蔓延,十三世紀的修士在此推演月亮軌跡,他們的“引力算術”比牛頓早四百年觸碰了宇宙法則。某位醉酒者在橡木桶上刻下讖語:“上帝是終極潮汐,人類皆是擱淺的貝類。”
爬上螺旋階梯第二百零三級時,耳鳴如潮水灌入頭腦。鐘樓齒輪咬合聲與1944年美軍炮彈呼嘯共振,月光從瞭望孔湧入,在地面投下虎式坦克的履帶幻影。日本攝影師的三腳架支在蒙哥馬利指揮部舊址,取景框裡,銀河與諾曼第登陸的探照燈光束絞成雙重螺旋,這並非比喻,1944年,美軍轟炸機的確曾將修道院誤判為德軍據點。
聖蜜雪兒修道院(歐陽霞 攝)
離島前,我在潮汐大排檔買了一杯咖啡。銀髮主廚往奶泡上撒海鹽時問:“知道為什麼法國人打仗也要帶餐巾嗎?”他指向正在收攤的漁夫說:“那人用亞麻布包裹牡蠣刀的動作,精確如修士合上彌撒經本。”
郵輪啟航時,修道院尖頂漸漸顯現於晨霧,海風混雜著八百年潮汐的鹹澀,送來修女的禱言:“主啊,請賜我們不被完成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