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鬱
我年輕時在遼南一個縣城裡編文藝小報,曾收到一位老先生的稿件,覺得很有才華,只是語態略舊,詞語彷彿晚清文人的調子,就擅自改了些地方。發表出來后,老人有點不太高興,記得那是篇介紹一座古城的文章,談了許多文化沿革,對於幾個朝代的文人詩文的介紹,用的是舊文論的方式。而我自己對於此,是十分陌生的。不久報紙的主編與我說,談論歷史風物,引用古人的文章,對於那些辭章要尊重,不能按照今人的思維對待。這對於我,是不小的刺激,才知道,世間的文本是多種多樣的,發表這類文章,不能輕易動其筋骨,對於自己不懂的東西,態度上更要謹慎。
這件事對於我後來的工作一直有不小的影響,大凡遇到特殊的敘述文體,都要掂量再三,不敢隨便破壞文章的內在文氣。我在北京日報編副刊時,就感到了這個原則的重要性。記得曾收到張中行先生的稿件,在一些生僻的詞語旁,他要用鉛筆標上“不要改動”的字樣,意在希望編排時保持敘述語態的原貌。這大概是警惕編輯盲目修改詞語的用法,怕破壞了文章的氣韻的緣故。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理解這一點。類似的情況在其他領域也存在。我後來在文物系統工作,發現在對待文物的態度上,也有以今趣代替古意的地方。比如有一年回到故鄉了解重點文物的保護情況,見到一些古跡得到珍視,心裡頗為高興。但有一天見到自己幼時十分熟悉的古塔修得過新,完全沒有一點古風,彷彿新造的建築,心裡便有點不適。記得魯迅在一篇文章中講到,在北京認識一位有錢人,買了一個周鼎,古色古香的,卻讓銅匠把銅綠擦得一乾二淨,“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這其實是不懂得古物保護的要義,經歷時光沖洗的面孔,是更能讓後人發思古之幽情的。
五四運動以後,許多前輩為保護文物做了細緻的工作。有一段時間,學界對於一些古城、古村落的保護,提出不少方案和辦法。鄭振鐸先生主張恢復歷史原態的重要,他對於歷史資料的挖掘與整理,就有一些獨到的觀點。比如對於敦煌壁畫的維修、西北考古的計劃、整理古書的建議,都摈斥了非歷史主義態度。1957年6月15日,鄭振鐸在人民日報發表《傳統技術的繼承問題——我的一個緊急的呼籲!》一文,提及對於古老的絕技的保護和研究、繼承面臨的難題。認識古老的歷史,倘若連前人的技藝都遺失了,則多不得要領。類似的看法,在許多前輩作家那裡都有,蕭乾先生在晚年有一篇《一個北京人的呼籲》的文章,也談到古物的保護問題。他覺得在文化遺產地,不能添加現代性的元素,要保持環境的古樸之氣。那用意很清楚,大凡要讓人走進歷史,就得剔除今人的時髦習慣,聆聽原汁原味的聲音。
文化遺產的保護涉及方方面面,就圖書業而言,古舊書的出版,是延續文明史的重要途徑。而近現代作家的文集整理,也面臨諸多技術上的問題。前幾日參加《路翎全集》出版的研討會,出版社一位負責人說,這套書尊重了歷史事實,對於作者上世紀40年代的詞語表達方式,沒有按照今天的規範方式加以修改,保持了原態。這讓我很感動。我前些年寫的一本書,出版時遇到很大的難處,引用五四一些學者的文字,編輯認為不通,希望改成今天的格式。現在的年輕人不太知道,漢語的表達,經歷了一個過程。魯迅的許多表述,今天看來不太規範,但那是時代的語境的一種,有個人的獨特氣息在。新中國成立后,《魯迅全集》的編輯就盡量保持了詞語的完整性,但一些古體字、通假字、異體字如何處理,也頗費思量。前輩學者就認為,隨意按照今人的習慣更正它們,有失妥當。如何處理古今之別和時代差異性的語境,能夠看出今人文化修養的程度。
現代白話文是從文言進化過來的,但如何進化的,應該讓人知道。舊的典籍保留了這種元素,所以,保護前人的遺產,就是保持記憶的完整性。差異性的遺存,是刺激文化想像的酵母。蘇轼就因為藉助了古人的不同資源,發現了審美的新徑。汪曾祺能夠走出新的辭章之路,也藉助了前人被漠視的經驗。這些都是大家熟悉的例子,說起來都讓我們有所冷思。不能不說,對於民族遺產是否有敬畏之心,那結果是不同的。現在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復興,我覺得不能忽略此點。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0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