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臨近清明,世界仿佛豁然開朗,氣溫緩慢爬升,空氣清新,春光明媚。一到此時,人們的心緒自然就會發生一些變化,就會想到逝去的親人,仿佛空氣中都帶著一絲憂傷的涼意。
母親沒上過學,她從來不知道清明節始於何時,為什麼會被賦予那麼令人憂傷的思念之義。可是她知道,當北方頑固的寒風退卻,當沉睡的萬物開始復甦,當和煦的春風開始在平原上自由地掠過,當綠色悄悄地爬上樹枝,當桃花迫不及待地盛開,當濕潤的空氣裝點了我們的晝夜,這一切預示著,春天來了。深埋在平淡日子中的記憶會被喚醒,夢境里也會不時地閃現熟悉的身影,身體里彷彿有一個時鐘,在提醒她,是該回老家祭奠父母的時日了。如是往復,年復一年,從未間斷。
姥姥生前喜歡吃點心,這是母親時刻銘記著的。小時候,我就盼著放暑假。一到暑假,父母就把我和弟弟送到了老家,在姥姥家能待上一個假期。回老家之前,準備工作是必不可少的。母親細心地挑選一些點心,桃酥、餅乾、蛋糕……點心包在一個大包里,一路上小心翼翼,唯恐把點心碰碎了。那個時候,母親回鄉的迫切心情,並不是一包點心可以容納的。
姥姥家的堂屋有一個小裡屋,靠東側,沒有門,平日里吊著一個厚厚的碎花棉布簾子,與堂屋隔開。姥姥接過母親從城裡帶來的點心,掀開簾子,進了裡屋。與母親寒暄之後,衝著我們幾個小孩子擺擺手,我們便尾隨著姥姥進了裡屋。姥姥小腳,走路卻快而有力,悄無聲息。裡屋的地方狹窄,北邊堆著一些雜物,南牆開著一個小小的窗戶,窗戶有很多方正的窗櫺,糊著白色的棉麻紙。緊挨著窗戶有一盤炕,炕上蹲著一個小炕桌。一個大大的籃子佔據了桌子的一大半。姥姥從籃子裡拿出一包包的點心,攤開,讓我們吃。我和弟弟便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嚥起來。自從母親買到家裡,我們就惦記上了,直到此刻才知道點心是什麼味。姥姥微笑著,輕聲細語,別著急,慢慢吃。每次回老家,我都特別嚮往那個小小的光線有些暗淡的裡屋,我總覺得,那間小小的屋子,有某種魔法似的,好像有永遠也吃不完的點心。我也永遠記得,姥姥招呼我們時的笑容。而每次,母親都會提前叮囑我和弟弟,不要太貪食,不要把姥姥的點心都吃光了。可是,哪個小孩子,在被美食誘惑時,能記起大人的忠告?
母親心裏總是惦著姥姥。姥姥在的時候,每年,母親都把姥姥接到邯鄲住一段時日。除了照例買些姥姥愛吃的點心之外,母親總是變著法子讓她吃好。不同的早晨,母親從早餐攤上給姥姥買來菜角、炸糕、豆腐腦、豆沫……母親看著姥姥吃飯的情景,在緩慢移動的時間光影中,被抹上了淡淡的暖色調的晨曦之色。
在不緊不慢的準備之中,清明漸漸地逼近了。母親終於踏上歸途。回鄉的路總是很漫長,通向老家蘇莊的路,是通向記憶、通向母親的過去,通向快樂的旅程。路途十分不易。母親要背著好幾個包,從邯鄲坐火車或者汽車到邢臺,然後在邢臺汽車站,等待著下午兩點發往蘇庄的汽車出發。擠在公共汽車上的歸鄉的人們,顯得都那麼急迫,車子早開動一分鐘,似乎意味著離逝去的親人更近一點。
清明,母親回鄉的路從來沒有中斷過。她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體狀況一年不如一年,每天要吃的葯在漸漸地增多。有時,我不忍她返鄉時的辛苦,勸她不要再回去了,在哪裡紀念姥姥姥爺都是一樣的。母親顯得很倔強,她說,你大姨那麼遠都回去,我能不回去?停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姥姥腦子特別好,誰沒有去,她肯定知道。母親的說辭顯然很牽強,並不成立,但我再沒有反駁她。我知道,是她自己想要回去,想要有一個清明的藉口,去看看生她養她的地方,去向姥姥姥爺,訴說一下心裡話。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04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