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西
遠遠地就看見一座座山,很高,很尖,很密。山體是石灰岩,地貌是喀斯特地貌。除了山麓的耕地是莊稼的顏色,其餘都是綠,像一層厚厚的苔蘚,綠得深,綠得重,或者就是墨綠。那些墨綠是灌木、草和藤,它們緊緊抓住石縫裡有限的土壤,拼著老命生長。有些灌木的根紮在懸崖的半壁,身體卻一路攀升直至冒出崖頂,去跟別的植物搶陽光。於是,緊緊貼著崖壁的一棵棵樹就像一根根藤,為了生存不得不變異。正是這些以億計以兆計的細小植物們的勾肩搭背,才織成了一張張綠色的網,像衣裳那樣把山結結實實地裹住,生怕它“走光”。
夾道的山都有1000米以上的高度,每一座山都像一座塔,獨立地戳在那裡,只有底部相連。要想望到山巔,就得讓頭盡量後仰,把目光一點一點地抬上去。當看到白雲藍天的時刻,也就看到了山頂。山頂尖得像刀削似的,已經刺破雲天。沒有鷹,只有飄著的雲和透過雲層的陽光。因為山的潔淨,天就顯得更藍,彷彿水洗過一般。好像也沒有蟲鳴鳥唱,只聽見怦怦的心跳。
靜啊,真靜!
山是密密挨著的,又高又多,因此就擋了視線,就有了狹窄感,跟著就有了孤獨。把這種孤獨慢慢地溉,仿佛與世隔絕。忽地回頭,發現來路在身後拐了彎,看得見的只短短一截,找不到伸向遠方的意象。對面的山上,有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像蛇行草叢。順著小徑的台階往上爬,氣越喘越粗,腿愈行愈抖,很快就汗流浹背了。但歇了歇,又往上走,好像是檢驗自己的體質,又像是悶住的魚要把頭伸出水面。
終於登上了500來米的山巔。一眼望去,頓時驚呆。上千座、感覺是上萬座巨峰一下就撞入眼簾,它們排過去擁過來,像大海的波濤在起伏。地球彷彿都被它們顛暈,以至於不知道是山頭在晃還是腿在晃。我看到了一種氣勢,看到了一種比天空還要寬的寬。山在這裡集結,變成了山群,一直連到天邊,和白雲霞光融為一體。因為是大面積的峰叢,如果以山尖為水平線,能隱約看出地球的弧形。每座山都不偷懶,都是親自拔地而起,因而就像集結的部隊,就像在做團體操。不仔細分辨,它們都是山。稍加注意,便發現它們各有各的姿勢,各有各的表情。如果不是因為地殼運動,就算是上天想把這麼多山堆在一起,也會感到力不從心。張家界和這裡比起來像是盆景,華山和這裡比起來只是一座。這裡是一片、一大片,是山的海洋、綠的海浪。
久久地看著,只有雲,只有藍天,與山群為伴。
一片陽光投射下來,只照著某座山的半張臉,但群峰側目。一隻螞蚱振動翅膀,仿佛音樂,群山都豎起了耳朵。一場雨落在某個山頭,群山都像洗了澡。是不是因為太遙遠所以寂靜?是不是因為太遼闊所以無聲?因為寂靜,山群顯得更為遼闊。從前,只曉得草原寬廣,只懂得沙漠廣袤,只知道黃土高原天寬地厚,今天才發現,原來喀斯特地貌的山群也可以寬闊無邊!
正在孤獨的時刻,遠處的山叢升起一柱炊煙,那是農家燒飯的資訊,山間立刻有了煙火氣。再細看,崇山峻嶺間竟有小路盤旋。沒想到,在這麼陡峭的山崖竟然生活著布努瑤。更沒想到,紅水河就隱身其間,從這些堅硬的山群穿過。
忽地,一曲瑤歌傳來,山裡終於有了聲音:可愛的芝巧幫(戀愛中的男青年對女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姑娘”)呃/山遙又水遠/路險又山高/五個月沒有一次相會/十個月沒有一次見面/兩隻鷂鷹住兩山/兩隻蝦公遊兩泉/兩顆星星各照夜/兩把弓弩各根弦/望花再把蜂蝶引/望橋重把道路連……可愛的芝托幫(戀愛中的女青年對男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小夥”)呃/兩隻斑鳩相會在珍珠坡/兩隻畫眉相逢在蓮花嶺/兩隻魚兒同遊一池/兩隻鳳凰共一林/如果你有金子一般的心/請用歡樂的歌聲來溫暖我這冰涼的心……
歌聲久久地回蕩,在靜靜的廣西大化七百弄山群。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09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