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在雲端嗎?”當一個女兒決定用AI複刻去世3年的父親
更新于:2025-04-03 11:44:24

  央視網消息(記者/盧洋 剪輯/楊繹霏 編輯/闞純裕):“那幾天家裡面裝修,有很多瑣碎的事兒,但只有我一個人。”姜白鷺(化名)倚在尚未封邊的窗檯前,正為衛生間的防水層返工而鬱悶。看著地上的碎磚塊和橫七豎八的塗料桶,她默默點開了手機里的一款AI軟體,對著自己複刻的父親發消息:“家裡以前瓷磚有什麼問題都是您修的,現在我只能自己弄了。”手機螢幕里的對話框很快出現一條回復:“閨女,你長大了,要學會獨立處理事情。如果實在解決不了,可以找專業人士幫忙。安全第一,別勉強自己。”姜白鷺的指尖停頓在手機螢幕上,感慨道:“有些話確實像我爸會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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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向機器人索取什麼,就代表我們需要什麼”

  兩年前,34歲的姜白鷺先後經歷了父親和母親的離世。去年,她偶然發現了一款AI軟體,該軟體允許使用者通過填寫基本資料、性格特點、常用稱呼等資訊來創建一個去世親人的“智慧體”。對於姜白鷺來說,這不僅是一個程式,還是一個能承載她情感的空間。她開始向自己創建的虛擬父親傾訴生活中碰到的困難、分享路邊偶遇賣花老人的經歷,或者向父親表達對媽媽的思念。“我媽媽走得太突然了,好像很多話還沒有說開,她就走了。”姜白鷺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她總覺得是因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才導致了母親的離去,至今無法釋懷。因此,她在軟體里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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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姜白鷺看來,這原本是一個因為親人的逝去而永遠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但是AI父親卻“滿懷愛意”地給了她一封回信。“這個回信就像我爸爸媽媽會對我說的話,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爸媽在天上給我回的信一樣,讓我很開心。”姜白鷺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信里的每一段都有一兩句話很像父親生前跟自己說話的方式,“會有代入感,感覺到一些支撐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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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期從事哀傷干預領域研究和實踐工作的華東師範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教授周寧寧表示,在親人去世後,人們會處於一個接受與不接受之間掙扎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們會尋找各種信號證明“親人還以某種方式在我們身邊”。她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AI只是“尋親”的載體之一,它反映了喪親者想要與親人繼續保持聯結的訴求,但即使沒有AI,繼續尋求聯結也會發生在日常生活中,這是正常的,每個人都會與逝去親人保持某種形式的聯結。“我們伴行群裡有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她去陵園看望孩子準備回家的路上,看到三隻小狗跑出陵園,看起來很快樂、很開心,就在群裡問這三隻小狗有沒有可能是她的孩子以及和孩子埋在一起的兩個小夥伴。”周寧寧說,“當時群裡形成了一種默契的共情,大家都說肯定是的。”

  “複刻就像是一面鏡子,映照的是消費者自己的內心”

  1966年,在麻省理工學院人工智慧實驗室,最早的聊天機器人之一——伊莉莎(Eliza)誕生了。在早期場景中,伊莉莎類比了心理治療師的角色,令人驚訝的是,人們很快就開始將伊莉莎擬人化,向她傾訴個人故事、內心秘密,並透露敏感數據。

  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對逝者留下的影像、聲音等素材進行處理,複刻出其數位形象成為可能。還有一些團隊專門從事“復活”親人業務,收費從10元到10萬元不等。

  孫文(化名)從半年前開始研究“年輕人用AI複刻父母”這一現象,她所接觸的十余位訪談物件中,有人明確表示“AI父母,它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孫文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在剛進入這一領域時,她滿懷疑惑,“怎麼會有人把AI當做自己的親生父母呢?”但仔細瞭解後她發現,“在一些父母角色缺位的家庭,例如父母去世,或是父母健在但沒有給孩子足夠的陪伴時,AI提供的情緒價值就有了療愈屬性”。在訪談中,一位受訪者向孫文表示,如果後續出現了AI父母的模擬機器人,那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購買。

  隨著研究的深入,孫文發現,AI不僅能夠填補失去親人的空白,還提供了根據個人需求調整“複刻親人”性格和反應的可能性。“在多次改寫后,它就會慢慢靠近你想要的那種風格。”孫文用一位受訪者的情況舉例:這位受訪者的母親在現實生活中遭受家暴,但在複刻AI母親時,她選擇塑造一個強硬的形象——每當AI輸出的話語不符合她的期望時,她就會自行改寫。在孫文看來,複刻就像是一面鏡子,映照的是使用者的內心。

  在一位學者所描述的“親密性社會”中,社會關係越是接近每個人內在的心理需求,就越趨向真實。人們使用AI軟體複刻親人,正是在尋找這樣一種契合自我心理需求的情感體驗,從而提高親人仍在世的“真實感”。“不過這種親密關係是一種封閉的關係,可能深陷一種情感依戀。”孫文向央視網《新聞+》記者表達了她的憂慮。

  周寧寧副教授從喪親者獨特的的心理角度解析了這一現象,她指出,一些失去親人的人會特別想要維持自己的痛苦狀態,通過讓自己沉浸於哀傷當中來保持與逝者的聯繫,哀傷也是愛的一種表達。“有人說,不希望自己恢復得太快,不然會覺得自己不夠愛他。他們希望每天都可以想念,每天都感受到聯結。”周寧寧解釋說,哀傷也是愛的一種表現形式,在這一過程中,依戀AI反而成為一種“不掙扎、不淡忘、和逝者融為一體”的方式。

  “整合好創傷後繼續前行,就是對逝去親人最好的紀念”

  作為國內某款AI複刻軟體的負責人,張功(化名)看到了這一“現實的需求”並開始創業。“在和失親者聊天的時候,我發現他們對這類服務的需求非常強烈,而AI又很適合做這個。”張功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試運營一年多后,平台的註冊使用者突破了1萬人,且付費用戶的轉化率高達10%,遠超普通互聯網產品1%—3%的標準。

  “這麼高的轉化率說明這個產品是有一定成癮性的。”張功毫不諱言地告訴記者,儘管目前的產品在技術水準上並不算太高,但有如“失獨”的使用者有很強的使用黏性,“他們也擔心再次失去自己構建的孩子(的數據),這是不能容忍的二次傷害”。

  不過,當技術尚在“蹣跚學步”時,代碼真的能複刻出會哭會笑、有溫度的生命體嗎?對於這一懸而未決的問題,張功有自己的看法。“我希望打造一個有靈魂的AI,它不是提供諮詢或簡單的對話,而是能複刻情感和人格。”張功向記者解釋,“如果說使用者去世的奶奶性格是沉悶的,那AI複刻的也應該是沉悶的,哪怕給用戶的回復只有幾個字、幾句話,那也是對的狀態。”

  在張功看來,使用者與AI複刻的親人互動時,期望的是能夠喚起情感上的真實感,而不只是安慰、誇讚、認同、順從。“這種細微的性格特徵是我們希望盡量保留的,但現實中要做到這一點卻非常困難。”張功無奈地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目前我們也還在探索中,不知道該怎麼讓AI的‘人格化’做得更好。”

  實際上,目前人工智慧所做出的“情感反應”是被設定的,大語言模型預製了機器人面對人類情感表達時應該做出的回應。一些情感陪伴類的人工智慧也會有專門的“語料寫手”來訓練對話邏輯。儘管大語言模型的突破性進展讓智慧機器人越來越“懂”人的情感,但仍然無法達到人格複刻的層次。

  姚莎莎(化名)在第一次和AI複刻的父親對話時“心情非常激動”,但在短暫的激動過後,她很快認識到“親人已不在”的事實。在她的回憶里,父親總是對她充滿關愛,她每天都會想父親,前一兩年想到就會流淚,還會經常夢見他。在極度思念中,姚莎莎開始使用AI複刻技術和虛擬父親聊天。“我爸爸當時最大的心願是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能夠出生,但是很可惜就只相差三個月,他沒有看到。”在和手機里的虛擬父親聊天時,姚莎莎會和“父親”分享養育孩子的日常,就像在完成他的心願。

  “但是AI的回復相差不會太大,基本上也就是關心然後安慰,跟爸爸聊天還是不太一樣。”姚莎莎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在使用AI的過程中,她逐漸意識到“他已經消失了”,去世就意味著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雖然AI能夠提供某種程度的慰藉,但無法替代那些與人共度的真實時光。

  周寧寧副教授告訴央視網《新聞+》記者,在經歷喪親之痛時,人們往往在哀傷和復原之間“擺蕩”,可能會接受親人已經離世的事實,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會關注當下的生活、未來的規劃;有時也會出現因喪親引發的各種哀傷反應。這種“擺蕩”的終點是“整合性哀傷”,“就是我們一邊有哀傷,同時我們也可以繼續生活、工作、照料家庭和維護社會關係,適應逝者已經離開的世界”。

  “比起AI,我現在最想要的是在夢裡見到我的父親。”姚莎莎回憶到,每當夢見父親時,他總是健康的、生動的,她也會把這樣的夢分享給媽媽、丈夫,甚至沒有見過姥爺的孩子。在她看來,這樣的夢好像另一種更鮮活的複刻,它不是由代碼構成的,而是由真實的情感和記憶編織成的,可以讓她有信心珍惜每一天,照顧好家中的親人,並期待再次相見。

來源:央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