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京九晚報
■熊燕君
每年清明節給爺爺奶奶上墳時,站在爺爺墳前,我總要在心裡默默地叨念:爺爺,您怪奶奶嗎?
父親五歲那年,爺爺病故。第二年,受不了饑餓的奶奶丟下父親和十歲的姑姑、三歲的叔叔遠嫁到目平湖。從那以後,父親就一直沒踏進過奶奶家的門。
1994年,奶奶病重。在父親的再三勸說下,奶奶才從目平湖四面透風、風雨中飄搖、蘆葦織成的房子搬到了我家老屋。
父母本想將奶奶接到我家,一是近旁照顧,二是我家前街是縣人民醫院,後街是縣中醫院,治療方便。可是,奶奶說啥都不願意,她說住老屋裡習慣。父母心裡明鏡似的,奶奶是在找尋當年她跟爺爺生活的一幕幕。
我家當時辦了一個“貯木場”和一個“精幹麻廠”。母親負責“貯木場”,父親則堅守在“精幹麻廠”。我上高中,哥哥姐姐上大學,均住校。
奶奶回來的當年中秋節,我和哥哥姐姐都回了家,父母也特意安排了半天時間休息。一大早,我們提著大包小包,大人小孩,聚在奶奶的臥室,整個世界洋溢著節日的歡慶。這節日的氣氛感染了病重的奶奶,她看著我們將禮物的精緻包裝一一打開,又聽著我們在旁歡聲笑語。她覺得人生真是太美好了。久病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半躺著,一邊吃著小半塊月餅,一邊和我們說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儘管因為咳嗽,說話一再中斷。
中秋節之後,奶奶的身體愈加衰弱,連邁出房門都有些吃力。有時候半夜起來,不小心摔倒,爬起來都要很久的時間。父親見奶奶這樣,心痛地說:“還是跟我們回去住吧,至少晚上我可以陪你。”
奶奶安詳地說:“你白天那麼忙,晚上如果再睡不好,身體怎麼受得了?”父親聽了眼淚在眼眶直打轉,後來隔三岔五便跑去奶奶那過夜。
有一天,父親對奶奶說:“還是將叔叔接來吧。”父親對於奶奶的第二任丈夫始終只以“叔叔”相稱。奶奶搖了搖頭:“他不會來的!”
有一天,奶奶看到母親在用鉤針勾毛線帽,便讓母親教她。那時她的手指已經不是很靈活,可是,她還是像個孩童一樣用心地學。母親看到奶奶勾的花樣,心知肚明。再去看奶奶,便會裝著有意或無意地說,明天她有事回趟目平湖,到時會順便去看看孩子的爺爺。奶奶眼睛一亮,也裝著無意地說:“家中那床棉被去年就感覺不暖和了,也不知他自己會不會新彈一床。”母親便告訴奶奶,今年買了不少棉花,彈了兩床新蓋被,奶奶一床,爺爺一床,明天就可去取。
奶奶的身體在不可抗拒地繼續衰老,一頂線帽沒有勾完,她已完全喪失了活動能力。奶奶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最後一刻馬上就要來臨,儘管她很痛苦,她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可是,她也知道,對生命留戀更多,對死亡也就更恐懼。慢慢地,奶奶學會了自我調整,學會了坦然面對。
有一次,奶奶平靜地對父親說:“你準備將我埋葬在哪裡?”父親說:“別瞎說,醫生說了,您活一百歲沒問題。”
奶奶笑了:“已是風燭殘年了,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然後,奶奶又怯怯地問父親,能不能將她埋葬在祖墳山上,她不想回到目平湖,那裡是湖區,那裡地勢低,每遇大水就會被淹沒。
父親這才告訴她,早給她選好地了,就在爺爺墳墓的右下方。奶奶一陣欣喜,卻又有一絲尷尬,幽幽地說:“見了面,他不要怪我才好。”
父親望了望奶奶,良久,說:“不會的,那個時候,誰都不容易。”
奶奶是在那年冬天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天天很冷,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母親說,奶奶自從那天和父親談過話之後,人就突然輕鬆下來,似乎是一個心底的結突然解開。
親情能融一座山。我知道奶奶當年丟下父親、姑姑和叔叔遠嫁他鄉,是一種無奈之舉。正像父親所說:那個時候,誰都不容易。父親都能原諒奶奶,我想,九泉之下的爺爺,也一定不會怪奶奶的。爺爺一定會這麼做的!